天真冷。水塘结了冰,地给冻酥了。人走在路上,鞋底沾了冰渣、泥土、草屑、鸡鸭鹅粪,像突然长高了。牛粪不会有,都糊在山墙上,黑乎乎,一坨坨的,我们叫它牛屎粑粑,晒干后铲下来,掰成一块块,装袋。干牛粪是极好的燃料。
天晴时,女人们常常三五个聚在一块儿做针黹,说闲话。避风处,太阳晒着暖和。她们纳鞋底,打毛线,缝缝补补。家里的小孩子都多,三个算少,五六个亦常见。有一句俗话“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一件衣服,得穿多少年?说毛线,其实是棉花纺织成的棉线,纺车家家有,棉花土地里收获的,多的是。打毛线须得两三股线,这样织成的毛衣毛裤穿起来才厚实、御寒。有几年流行过一种马海毛,我用它织过围脖、袜子和手套。
家里的鞋都是母亲做的。母亲是个急性子,做事爽利,即使袼褙糊得厚硬,麻线长易打结,她纳起鞋底照样飞针走线,针脚细密,横成行,竖成列。母亲并不识字,大约受了生活中某些物件的启发,在鞋底心处织出双菱形、铜钱状的图案,村妇们争相效仿。
我祖母会剪花样,裁大襟褂子,做小孩子们的蛤蟆衣、虎头鞋帽,很讨村里姑娘媳妇的喜欢,她们结伴来请教祖母。所以一到冬天,我家就很热闹。我穿过祖母缝制的蛤蟆夹衣,褂裤连体,粉色团花,后背扣扣子。后来妹妹接着穿。
祖母畏寒,皖中乡下并没有生火取暖的习惯,至多烧个煤炉。炭火殷殷的红,那么大个堂屋,大门都是敞开的,根本不管用。冬天雨雪多,添了婴儿的人家便用粗铁丝焊个烘栏,罩在炉子上,烤小孩子尿湿了的衣裤、包被、尿布,路过这家门口,极远便闻到一股尿骚味。
祖母取暖用的是一个火钵。粗陶材质,砖红色,圆底阔肚,口略收,一个扁扁的把子。钵里埋烧红的粗糠,上面覆盖一层青灰(草木灰),待烟散尽后,钵子也就热了,便可暖手暖胸。冬闲时老人们爱抹纸牌,火钵就放在脚底下,脚热则周身不觉得冷。那时候我们放了寒假,就在祖母的火钵里炸小杂粮。焖熟的蚕豆、豌豆、花生“哔哔啵啵”蹦跳得四处都是。老人们几乎人手一个火钵,人到哪里,火钵就抱到哪里。
数九天,寒风刺骨,滴水成冰,晚上睡觉时,被窝透心凉,腿也不敢伸直。祖母就将她的焐子装给我们暖脚,记得那是一个石青色的扁圆形瓷焐子,肚子上印着鱼戏莲叶的图案。早晨,焐子冷了,就赖床,祖母将棉裤棉鞋在煤炉上烘得热乎乎的,穿上身真舒服。焐子立春后收起来,一直用了许多年。
冬天的早晨吃芋头粥。芋头收了浆,极甜糯。有时我们丢几个在锅洞里,烤熟后剥开,喷喷香,吃得乌眉黑嘴的。冬天的菜有黄心乌、菠菜、雪里蕻炒青蒜、黄豆杂酱,酱里有干丁、辣椒丁、蚕豆酱,一点肉丁,杂酱宜冷食,就泡饭,挖一勺,凝固的汤汁在滚热的饭汤里一点点洇开,“扒啦扒啦”一碗饭就下肚。母亲说小孩的肚子里有“掏食虫”。有时候祖母蒸一碟咸肉,切得薄薄的,肥肉几近透明,饭里全是腊肉的咸香。马齿苋、梅菜都是晒干的,要煮很久,嚼起来还是硬巴巴的。经霜后的矮青菜绵软,微甜。油菜从田畈里挑的,叶子边缘泛着浅浅的紫色,极嫩。腊月磨了豆腐后,就吃豆腐煮粉丝白菜,豆腐果炒大葱。我家后园辟有五六畦菜地,各种菜蔬祖母换着做。
冬天最热闹的事是捉鱼。这天一大早,村里倾巢而出,男女老幼几乎都去了鱼塘边。塘里的水已排干,露出油黑的淖泥,只是塘底还见个亮汪汪的水氹。捉鱼的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劳力,他们穿着棉衣,高挽裤管,罩子卡,网篮抄,脚踩手掐,头也不抬,暗暗较劲。捉到的鱼倒在塘埂上,白花花一片,女人们就分门别类地装筐。有人逮到大鱼,空中一晃,得意地一个扭身抛向塘边,立刻引来欢呼声一片。有时明明看到捉了一条大黏糊子,却从胯间溜走了,岸上又是惋惜声一片,那人的手冻僵了。受到惊吓的鱼争先恐后游向塘底,露出又黑又长的脊背,越来越多的鱼聚集到一起了,甩着尾巴,拍打着,欢蹦乱跳,鱼篓子一舀,几十斤重!泥水溅得捉鱼人满身满脸。
每家都能分到半箩筐鱼。鲫鱼、混子(青鱼)、黏胡子(鮰鱼)、鲢鱼、黑鱼、蛤蟆咕嘟(一种小鱼)、老鳖(甲鱼),歪歪(蚌)比拳头还大。留了年三十的元宝鱼,杀了大混子腌了,小鱼做杂鱼锅,祖母一点点剔除鱼刺,我们喜欢吃凉透后的鱼冻子,极鲜美。一连吃好多天。
早晨一睁眼,屋外一片白。下雪了。我们换上胶鞋,去搓雪团子,堆雪人,打雪仗。村头,响起了鞭炮声,远远看见白雪皑皑的原野上,有人抬着妆奁,挑着花担,抬着箱笼,后头跟着花枝招展的十姐妹,十姐妹排成一行。开始还能看清她们走路的样子,谁是谁,渐渐地,翻过田岗,看不见了。出嫁的是我的一个堂姊。
怔怔地望着送亲的队伍远去,像丢失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回到家,祖母正在包汤团。
就快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