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举家从城里迁居大蜀山南麓的“西山林语”,转瞬间,一年的光阴就过去了。
之前在选择新居时,有两个方案:一是天鹅湖畔,亲水而宅,其二是大蜀山南麓,伴山而居。青山不老,绿水长存,都是宜居的好去处,然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孩子便让我来定夺。我说,反正都是去故就新,不如取《诗经·小雅·天保》“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之意,我和你妈就此当个快乐的山民吧。
枫林路与望江西路,把小区与山体平行隔开,间隔的距离正好1100步。这样的距离,恰到好处地能从室内,观察到大蜀山的整体。如此,北面的大玻璃窗,便成了可开合的山峦即景图,即使坐在客厅或卧室里,也可以悠闲地领略“青山独归远”的诗情,欣赏“山色日夕佳”的画意。
大蜀山算得上合肥的天然地标,圆锥形山体,远远望去,宛如倒置的折扇,与日本富士山的形态相若,只是矮了一点,山顶便不曾有雪帽子可戴了,幸亏有一座电视发射塔,独立不依,擎天一柱,具拔犀擢象之功,而见称一时。我家原先住在长江西路与潜山路交口的科研所宿舍,站在阳台,侧身西望,目光掠过层层楼房,山在虚无缥渺间。往日看山,只看些大意罢了,一年山光之明暗,四时景色之浓淡,山朦胧,树朦胧,帘卷海棠风。
我不仅是个读者、作者,还是个草木爱好者,这样的身份与喜好,注定了对大蜀山的依恋与依存。通常一年之中,登山的次数都在四十次之上,我登山,无意效仿“竹林七贤”把臂入林,寻找高远的意趣,而是在山林里读树、读草,考察土壤,记录气候,以便在寻寻觅觅之余,写一本类似《蜀山草木状》那样的书,为往后的登山之人,提供一点植物方面的知识参考。
曾因孙子在合肥一中就读,一家人在滨湖寄居了三年,这让我有机会将山上的作业,拓展到环巢湖岸。去年夏,孙子入大学深造,我于湖山间的作业,基本告一段落。入往西山林语后,将两处资料汇总,于是,《在一山一水间寻花问柳》得以杀青。
虽说书稿完成了,登山的兴趣却丝毫不减,一来是书稿中许多图片,需要更完美的拍摄,二来是山上众多草木,像新朋友一样,要我去认识去结交。好在窗外即是青山,好在时间可以自由挥洒,兴来即往,兴尽即归,上得山来,也未必面面俱到,跨一条山沟,越一道山梁;强登一阵,躺卧片刻,随心随意,都无不可。有时并不上山,花个把小时,骑上单车,沿着环山路兜风,上下打量,左右顾盼。山虽无语,但我猜山的心里定然明白:是一位老朋友,以特有的方式,在跟自己套近乎哩。
月有阴晴圆缺,山无悲欢离合吗?不知道。可无论如何,月下看山,别饶风致,夜空之下,墨绿的山体,只山顶一灯明灭。不由得记起汪曾祺改写《聊斋》的《双灯》:山的影子模糊了,星星一个一个出齐了,小二的好运来了,书生领着妹妹挑灯而来,女郎说,我手冷,给我焐焐……我老矣,对狐仙早已不存非分,然而,倘若偶遇山中高士,或林下仙姝,吟华章,赏花草,不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
今天是乔迁一周年纪念日,晚上老伴炒了两样小菜,供我浮一大白。微醺,推窗跟大蜀山道一声晚安,便和衣而眠,悄然入梦。梦里依稀觉得大蜀山凑过来跟我聊天。它说:我本西蜀一双峰,为二郎神所担,遗落于此。历尽劫波,大、小蜀山,各归平静。当下之我,或不是山峦,不是景点,不是欢场,不是登高台,不是望城岗,不是地理标志。我乐于人们登临,喜欢人们瞻望,然而说到底,我只是一座图书馆。大地上一切自然的东西,河湖、山岳、森林、荒野乃至沙漠,究其本质,都是图书馆,开放的、无架的图书馆。
我问山:有何愿望?山说:愿近我、亲我者,都是读者。读山、读树、读草、读鸟、读虫、读石头、读泉水、读山岚、读流霞……
望江西路有一辆夜行车,由西向东飞驰而过,车灯犹如闪电,指天射鱼,扰我清梦。于是起看窗外青山,月色朦胧,见山是山,继而,见山不是山,末了,复又见山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