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许多爬过大蜀山的人，都和我有同样的感受：这座坐落于合肥市区西部的锥形山丘，虽然不高，却是出奇难爬。爬到一半，几乎要使人慨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尽管此“蜀”非彼“蜀”。

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不少合肥市民很爱爬大蜀山，我堂姐便是一例。她经常在晚上九十点钟加完班后，不辞辛劳跑去爬山，搞得自己大汗淋漓，还连呼“过瘾”，一度令我相当诧异。究其根源，我最开始想到的是，合肥市区内仅此一脉，想要登山的人们别无选择。但我同时觉得，事情必不会这样简单，其中怕是还夹杂些其他的况味抑或情结，如同红酒的后劲和香水的尾调，总要在一番发酵之后方能显现。

于是，在一个闲来无事的夜晚，我再度涌起了爬大蜀山的念头。我从离山不算远的地方步行过去，走了大约两公里，来到山脚下的半边街。这是一条近年来兴建的特色文化街区，人气颇高，名称的寓意大概是“一半街市、一半风景”。穿过繁盛的灯火和熙攘的人群，便来到大蜀山森林公园的北大门。其时已接近晚上九点，可登山者依旧络绎不绝。

先是一段挺长的上坡路，伴随着海拔的平缓抬升，人们关节开始承压，进而微喘，体表泛起一层薄汗。走到尽头时，一道狭窄蜿蜒的石阶赫然显现，这也预示着温柔的热身环节正式结束，即将开启对体能的无情“吊打”。做过足浴的人都知道，捏脚师傅帮你放松完脚部之后，紧接着就要下狠手了，你的表情也将从陶然忘机变为“咬牙切齿”，实在忍不住时还会忙不迭喊着“轻点轻点，好疼”。而事实上，很多人到达此处便开始折返，对于他们而言，走到这里正如饮酒微醺，恰到好处，再继续往上就成了酗酒甚至烂醉，过犹不及。

我拾级而上，在昏暗的光线中勉力攀升。疲劳好似用文火煮水，虽不会一瞬而沸，但内能无时无刻不在累积，水分子也因此变得越发躁动。我想起十年前与友人夜登泰山，一路上谈天说地，登顶时已晨光熹微，人却不甚疲惫。后来与三五同窗登香山，一群年轻人较量体力，几乎是跑着上去又跑着下来，尽管错失了不少风景，几人依旧心满意足、兴尽而归。也曾顶着炎炎酷日独游九华山，慕禅而不知禅。前年还拖着病体上岳麓山，风光万千却无福消受。说到底，风景难免大同小异，不变的是筋骨酸麻、形神劳顿。

山道陡峭而鲜有歇脚之处。昔日的感觉再度浮现：果然难爬！一路上尽是停下休息的登山客，为了不至于阻塞本就狭窄的道路，他们大都站在台阶旁的土坡上，扶住树木，大喘粗气。冬季还未走远，人们外面裹着防寒的厚重外套，里面贴身的衣物想必多已湿透。

何苦来哉？

暮色沉沉，四周并无风光可言。况且，信步闲游时大可以逸兴遄飞，疲于奔命处根本无暇他顾。

继续爬吧。我想尽管所有人都很累，但心中的想法都是一样的：都已经爬到这儿了，怎么着也得继续坚持，总要爬到山顶才说得过去。

可山顶到底还有多远？山顶上有什么？这两个问题恐怕只有亲自爬过才会知道，从别人口中问到的终究是道听途说。但凡未亲身经历的事物，总像博物馆中那些磨损了的铜镜，虚晃晃的，不真切。

其实，人行于世何尝不似登山？到山顶或许是前程万里，或许是一片虚寂。没到那个顶时，谁也说不清楚。我们能做的，只有埋着头、咬着牙、攥着拳向上，实在爬不动了就停下来喘几口气，喘匀实了再接着爬。

这个过程中最主要、最强烈的感受就是痛苦。我相信即便喜爱登山的人，也不会否认这个过程中痛苦的存在。作家陆文夫老先生说过：“你不要那么天真，不要以为活得快活的人就像鸟儿在天空飞翔，像鱼儿在水底嬉戏。其实，所谓的快乐大部分是一种自我的感觉，而且是一种事后的感觉。一件事情过去了以后，你把当时的烦恼、痛苦、屈辱、羞愧、灰心、疲惫等等全部忘记了，剩下的都是可以吹嘘、可以夸耀、可以使你快乐也可以使人快乐的劫后余灰。”

痛苦之后还有麻木，麻木是我们为抵御痛苦而开启的一套自我免疫系统。麻木使我们不觉得痛苦的生涯有那般漫长，麻木也消除了我们对无数美好事物的贪恋，不至于为那些失之交臂的错过、力有未逮的缺失而长久遗恨。麻木同样葬送了情怀。曾几何时，许多情怀都在生活的酱菜坛子里浸泡得绵软服帖，直至羞于启齿——关于理想，关于文艺，关于浪漫。

最后，我跟随登山大军一起来到了山顶。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的风光出奇地好。俯瞰远方的万家灯火，犹如遥望一片璀璨星河。或许上次登顶时，山下还未如此繁华；或许是夜色令空气变得妩媚，灯火变得妖娆，心思变得惫懒；或许……或许一切的好坏都无可避免，正如生活裹挟着一切，不由分说地扑面而来。因而，是你选择了来时的路、来时的苦，还是来时的路和来时的苦选择了你，似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