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天两顿酒,雷打不动。
酒是父亲最大的爱好,似乎也是唯一的爱好。因为喝酒,跟我母亲吵过很多架;因为喝酒,跟别人打过很多架。
父亲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三,四兄弟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也就是我大姑。听说父亲七岁时,奶奶就去世了,当时小叔才三岁,爷爷独自领着四个儿子生活,大姑已经嫁到了邻村。爷爷原本是住在安徽枞阳县的某个山村里,随着大迁徙搬到了长江边上的海口洲(现叫海口镇)。我不知道爷爷是怎么把四个儿子带大的,但我知道这个过程一定是艰苦的。
父亲上完初一,在家务农了两年,看村里木匠做木工就迷上了,一有空就跑去看。那时候拜师做学徒很难,要在师傅家干三年活,自带米去。显然,爷爷家条件不允许。但是父亲有想法,两个哥哥已经成家,他和弟弟年纪还小,这样务农下去挣不到钱,盖不了房子娶不到媳妇。
父亲后来说服了爷爷,去学木工,没学到三年,只学了半年。半年后就拖着小叔跟着村里的打工小分队出去了。这别人都学三年他学半年能出师吗?当然不能,父亲说,那时候师父也不教,天天给他家干农活,吃的是自己带去的米,家里只能提供他半年的米,他就偷看师父做,抄师父的图纸。出去打工的第一年,显然是处处碰壁,但兄弟两人没饿死,平安回家过年。
再出去就是一年比一年好了,父亲的木工手艺在实践中越学越精。父亲说,他们天天都有活干,但是很多活结束了,结不到工钱,拖欠工资在当时是普遍现象。1983年那一年,父亲和他的工友们在山西太原打工,年底大家等着结账回家过年,却被告知工头卷款跑了。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25岁的父亲对工友们说,“那狗日的肯定没跑远,就是躲起来了,我们去找他,打不死他!”
作为外地来的打工仔,哪敢造次啊,只能哭的哭骂的骂,还有人说不回家过年了,路费都没钱。小叔说父亲那天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找到他的时候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原来他拿着一瓶散酒蹲在路边喝得晕乎乎的时候,对面饭馆里出来一行人,其中就有他们的工头,这巧不巧的就被父亲逮着了,上去就打,一个人哪是一群人的对手,父亲被打得不省人事,嘴里却求着叫那人结账,说大家都是村里的劳力,跑出来打工就是一家人的希望……不知道是父亲把那人感动了,还是在场的有那工头的上级老板,总之这个钱第二天都给结了,大伙高兴地买了票回家,只有父亲是带伤回家的,可他是最高兴的。
第二年过完年正月再出门的时候,父亲就决定,要自己找活干,自己当工头。伙伴们也支持父亲,可现实是他们自己哪能接到活,一个活多少人抢着争着。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最后他只能领着小叔满街逛,其他工友继续跟着工头干。
那一年他们还真接到了活,说是一个机关大院里的一户人家装修,他家的家具就是父亲和小叔两个人打的,活一干完就结了账。那是出去这么多年第一次年中的时候就寄了钱回家。后来父亲就找到了经验,他和小叔就蹲在类似住宅的大院门口,问人家要不要装修,后来就搞个牌子,写着木工,大部分时候是没有活的,但是如果接到一个要装修的并且工期很紧,他就叫其他伙伴一起来干。
就这么一直持续到我上小学,那时候他和母亲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我是老大,家里盖起了楼房,全村也就几家楼房,我家的楼房被夸是最气派最漂亮的,因为贴上了新式的瓷砖,其他家的楼房都没有贴瓷砖。他终止打工路引起了一家老小的反对,就连大姑也上门来骂父亲,大抵意思是挣几个钱就满足了,以后孩子们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当时大姑家的表哥、大伯家的堂哥都跟在父亲后面学木工,父亲还收了其他学徒,他自己既是包工头又是师父。每年都有不少人来给他拜年,给他买酒喝。
就在大家都以为父亲满足现状、偷懒而不再外出打工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借着酒意跟母亲说,你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在家务农,老大上学了,过两年两个小的也要上学,孩子们上学是最关键的事……那些话我听明白了,就是他这些年在外打工尝尽了没文化的苦,也看到了那些有文化的人工作多体面,他要把重心放在孩子教育上,打工是挣钱,但是他在家里干活也能养活家。就这样,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没有再出去打工,他就接接村里的木工活,还开了一个小店,卖一些日常用品,母亲的农活也减轻了。最痛苦的是我,每天放学一回家就得写作业,写完背书,父亲亲自检查。等我上初中时,我恼他说:“这些你可会啊,你就检查,乱翻我书包!”跟他闹脾气,他却不恼,喝他的闷酒。
随着三个孩子上学,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光学费就不少。父亲开始每天凌晨三四点就骑着三轮车去街上卖菜,夏天三十多度的高温还穿着皮裤在河里挖藕带,打农药中毒,进货遇车祸被撞骨折……好在我们学习成绩一直不赖,三个孩子都先后考上了大学,现在如他所愿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一对农民夫妇培养了三个大学生,这背后的艰辛我想不亚于爷爷当年独自带大四个孩子。
岁月如酒,历久弥香。我们在成长,父亲在老去。但始终没变的是他爱喝酒的习惯,这个言语不多的小老头,爱喝酒但不酗酒,每天小酌一两杯。小时候他经常调侃我说,来,给你尝尝,我则在妈妈的目光下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当然父亲也只是玩笑,不可能真的给我喝。现在长大了,遇到家里多烧几个菜,父亲就会说,来,陪老爸喝一杯。虽然是个女子,但我很乐意和老爸喝一杯,对外我则树立了“滴酒不沾”的形象。
工作后,我给父亲买得最多的礼物就是酒,妈妈说,家里什么东西都留得住,就是酒留不住。现在年纪大了,母亲愈发念叨父亲喝酒了,父亲肯定是烦这些为身体好不让他喝酒的言辞,他这一路走来,从喝两毛钱一两的散酒,到喝两块八一瓶的“高粱大曲”,到后来我们给他买一些稍微高档点的酒,他都喝得美滋滋。
这两年体检,都显示父亲有高血压,医生让父亲戒酒,他也真的在大家的要求下尝试戒了。直到一天夜里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在家偷酒喝,半夜就着花生米黑灯瞎火地在喝酒,气得母亲跟他大吵一架,他还摔了杯子。我想父亲可能又有什么烦心事了,或者就是单纯地想念酒了,我是不忍心劝父亲戒酒了,他饮了一辈子酒,这酒里有他缺乏母爱的孤独,有他少言寡语的苦衷,有他肩上厚重的担子,还有他幸福的快乐……
所以,逢年过节我还是会给父亲买酒,即使母亲反对,我让父亲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少喝点,他也听话按我说的做。他说大女儿对他最好,懂他心意。事实上,这个最好的大女儿是给钱最少买东西最少回家最少的那一个。
父亲爱酒,他的人生也如酒,微风过处有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