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最初影响我爱上文学的人。
十四年前,家里虽不富裕,但父亲依然坚持订了我们家的第一份报纸《新安晚报》。看报纸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共同爱好。傍晚我和弟弟放学到家,父亲做工回来,母亲就会端来热腾腾的饭菜,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吃饭。取出放在窗台的报纸,垫在饭桌下,一边吃一边看。我和父亲各分一半,有时候我读得快,还想从他的碗下面取一张新报纸,这时候往往会被他瞪一眼。
记忆里的报纸是那么有吸引力,好像把人带去了人间的各个角落,去品读世情冷暖。看一遍不够,再读一遍,连夹缝里的广告、寻物启事和征婚都不放过。看到有意思的新闻,还会读出来,大家一起谈论怎么会有这种稀奇事。
时间就那样如细水淙淙流过,初二时我也鼓起勇气给副刊“花季雨季”投稿,很幸运地被选中刊发。这极大地激发了我的写作热情,父亲很高兴,这也一度成为他值得骄傲的事。后来我考上大学,学习了汉语言文学,往后的工作也离不开语文了。
而父亲的文学,却像是丛林里一条极为幽僻的小路。这条小路,若无人细心探寻,则将永远隐于葱茏杂草间。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上去身量不高、略显佝偻的人,心中曾燃烧过文学的火焰。
父亲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没有一句优美的诗,有的是密密麻麻名为生活的文学。一页页泛黄的纸上,爬满了做工的日期和价格的铅笔字。这些铅笔字紧凑如盛夏的爬山虎,片片相映,叶叶交叠,渗入纸的肌肤之中。追寻他的文学,要从偶尔发在朋友圈中的只言片语才能一窥其貌。
他从二○一六年才开始使用微信朋友圈,到今天发过的朋友圈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来条。第一条朋友圈是我上大学后,他自己琢磨发的一首小诗:“小康生活还尚早,然已白头了。回想老猪当年,粉面青丝,何曾轻言要吃草?欲把锋剑指上绕,历经人生方感悟,岁月匆匆催人老。想不老,终须老,总是徒添多烦恼。逝去青春无处找,只教人怎生是好?”
父亲的属相是猪,当年给他选的头像是一个在草里的小猪,于是他便将“吃草的猪”融进了这首小诗中,来感叹光阴匆匆,年华易逝。
秋雨容易让人愁绪郁结,他便写道:“秋才到,为何落寞如深秋雨?噫!怎堪个愁字,么时能卸些许?滴滴复滴滴,滴在心里如碎玉,更无头绪……”父亲不是个喜欢慷慨高歌的人,相反他更为含蓄内敛。早年初中毕业就离家打工,十八岁时和父母兄弟分家,多年在外闯荡,养成了他处处小心、事事谨慎的性格。“愁”和“恼”是父亲生命中躲不开的两个字。
每个人年少时都有仗剑走天涯的梦想,世界之大,男儿当立,应去放纵诗酒踏山河。年少未完成的壮志,也在父亲的梦乡里回荡,时时有激越昂扬之声。于是有言:“庐山烟雨钱塘潮,浮世繁华梦一朝。数看庭前花开俏,意随天外云逍遥。”父亲从未去过庐山和钱塘,但他通过网络视频和优美报道感受了山河之阔,与看过的人产生相似的心绪,想来这得益于现代传媒的力量。
人生的悲苦总是来得汹涌,去得潺湲。去年十月爷爷溘然长逝,半年时间奶奶缠绵病榻,后也辞别尘寰。一年不到的时间,父亲痛失双亲,整个人形销骨立,瘦到了九十多斤。失亲之痛,辗转难眠,午夜梦回,涕泪交零。走过那段天昏地惨的日子,再次回家上坟,他写下锥心之语:“往日回家中,几里闻笑声!爹娘驾鹤去,铁锁已把门。遍地荒草绿,不见有人踪。人生何处去,徒留泪满巾!叹!叹!叹!”世上最无条件爱他的两个人去了,仿佛也带走了父亲的一部分。人生的来处已化作石碑,矗立于苍松翠竹之间。世间的风雨他们虽无法再为父亲遮挡,但心中的风雨,仍堪拾起一把小伞,于记忆深处给予绵绵的支撑的力量。
父亲写下的文字,并没有什么高超技巧,不过是一个少年长大,年逾半百后,回望人生高塔时的声声叹息。而我作为一个学艺不精的解读者,品出的不过是这人生百味中的些许酸涩。岁月将父亲也揉成了一张旧报纸,但我相信父亲这张旧报纸,依然会有新闻逸事,继续写下这篇名为父亲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