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告别家乡已有四十余年了。仔细想,这些年我深切体味了离愁别绪的无奈。父母在时,我在异域格外惦记老家故土;慈母早年走后,我在他乡愈加挂念至亲至爱;父亲远去,老家转瞬失守,我隔江怅然,总爱追忆那孤寂残破的老屋。也难怪,老屋承载了我的童真少华,印证了父母的苦难荣耀,寄托了我的无限情思。
乡下老话云,修套房子穷三年。为建新家,父母节衣缩食,一边筹钱,一边备料,长年忙碌,备尝艰辛。老屋原貌为单层四开间稻草屋,西间带院墙,夯土墙、土地面,堂屋居中,南墙开窗,门前出场较阔。然而,稻草毕竟脆弱,经年风吹日晒,每入初冬就得换草;或遭遇狂风掀掉屋顶得随时修复。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草房翻新成为全家新的企盼。父母又苦熬数年,总算将草屋换成宽敞明亮的瓦房。后来因家口多,大门后置有猪槽、鸡舍,厨房堆放农具,屋子显得拥挤凌乱,父母合计,在东屋南搭建两间披房,外间作厨房,里间是祖母卧室。
过了些年,长兄当兵回来,办完婚事另起炉灶,父母将东头两间正屋外带披房分给哥嫂。为缓解长兄分家后住房之紧,次年秋日父母四处筹款将西头院墙建成正屋,堂屋仍取居中。较之其它屋子,西屋除了块石墙体,南面留窗,还在西墙另开一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间屋子。倚窗望去,涓涓细流,行人过往,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尽收眼底。
记得西屋与堂屋出场落差半人高,出入很不方便。参军前我血气方刚,起早歇晚挑回石头和沙土,将西头出场铺平,并沿老屋后墙根靠上一排大石片,以防雨水侵蚀。母亲看着欣喜,乡亲看了称赞,这算是我对老屋唯一的贡献。不久,父亲在西屋前栽下一株枣树,我在西屋小路边植下三棵杉树。我心想,等不了几个年头,杉树会长成参天大树的。
老屋珍藏着我的童真童趣。也许只有儿时的纯真烂漫,才是人间最美的世界。村子里儿时玩伴不算少,平常玩法也五花八门。傍晚放学回来,玩伴们将书包丢在墙根,先仰头观望屋檐竹篮里母鸽给乳鸽喂食。好一会,一人用粉笔或树枝、石块,在地上划出方格,接着依序开始跳田。名次决出,继又换玩跳绳。玩得正欢,母亲缝好被子出来喝令:玩够了没有,还不快去挖点野菜回来!小伙伴面面相觑,顷刻相互递个眼神,背起书包各自散去。我拎着竹篮,绕过西屋来到塘埂上,玩伴们已捡来碎瓦片,争相玩起“打水漂”。夕阳西下,幸亏小伙伴帮忙下田拽了一篮红花草,回家趁母亲在厨房做饭悄悄倒进门后的猪槽里……
老屋镌刻着父母人缘的画卷。父母奉行做人为立身之本,以诚交友,乐于助人。母亲在家,上门的多是邻里乡亲,他们或咨问家事,或托办琐事,也有大妈大婶端着谷子来家里借磨,边磨磨边与母亲聊上半天;父亲一回家,堂伯寿民、堂叔才宏第一时间登门,就山村政事与父亲谈到深夜。老屋后山白云岩,自古被誉为浮山西院,此地山水相映,风光旖旎,每当山花烂漫,游客慕名而来。此时父母的各路好友也纷至沓来,他们饱览美景后下山作客,父亲在堂屋陪客人叙旧话新,母亲腰系印花围裙,围着锅台忙上忙下。赶巧我放学回来,母亲迅即唤我锅后添柴。乡下美味满桌,宾客推杯换盏。母亲边给我夹菜,边指教我认客。时间久了,家中来客不用母亲指教我也知道称呼了。数年后,街上疏伯伯家还与我家结为秦晋之好。
老屋凝聚了我的深爱和忧伤。母亲在世时,老屋内外整洁干净,井然有序,屋里整日充满欢声笑语。几次回家探亲,父亲植的枣树已果实累累,我栽的三棵杉树郁郁苍苍。母亲走后,老屋渐渐失去往日的生机。时隔数月,我又回来探家,门前那棵遮蔽天日的枣树开始枯萎,西屋路边三株杉树不见了踪影。此刻,我忧心忡忡。想到父亲送走祖母将寄住县城,我又身在异乡,念手足之情,我将当年父母分给我的三间老屋转给长兄居住。其时,对亲情而言,老屋属于谁无关痛痒,紧要的是守住老屋,留住根基。遗憾的是,数年后长兄也去了城里,老屋大门紧锁,任凭风雨剥蚀。也是从那时起,我再没有走进老屋。
老屋没了,老屋里曾经盼我归期的至亲也走了,但我对家乡炽热的情感却难以割舍。父亲走后十余年,我每年至少回乡两次,祭过祖辈再祭父母。我一次次跪祈慈母宽恕:未守住家业,未守住根基!然后快步下山,顾不得与乡邻家长里短,忍不住绕着“老屋”转上几圈。我终于彻悟,在没有父母的“老屋”,我既不是主人,也不是客人,我只是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岁月悠悠,人生无常。或许从老屋走出的山里娃,都源于年少壮志凌云,都源于追寻心中梦想。当人生的舟楫漂泊遥远的彼岸,蓦然回首,方知曾经渴望离别之地,却是如今心之所向。是的,故乡是一种萦绕梦怀、深烙骨髓的印记,而老屋则是绵长悠久、挥之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