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一个小说,有个人一直想离婚,有一天,他出差到另外一个城市,要找的人都不在,他百无聊赖地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转了一大圈后,找了个宾馆住下来。闷坐了一会儿,他关了电视,勇气突然冲出胸臆:离婚,不管怎样都要离婚。
写完贴在网上,曾有朋友质疑,他为什么突然就决定了呢,连个前因后果都没有。
大事件,无论是个人的,还是历史的,有许多都显得无缘无故,也不是真就无缘故,比如这个男人,他想离婚已经很久了,只缺一个契机将其激活,变成行动。通常这种契机都由第三者来扮演,但这个男人不是,他偶尔脱离生活的流水线,在异地他乡,在一个从忙碌地随波逐流中抽离出来的时间,他不再被现实挟持牵制,终于可以俯视一下自己的人生,做出一个更符合生命整体利益的选择。
这个情节是虚构的,但情绪是真实的,数年前的一天,我站在街头等人,久候而对方不至,几乎就要焦躁起来了。然而那是黄昏,暮色正在沦陷,行人来去匆匆,一家家的店铺卷闸门被拉下来,霓虹灯与路灯次第亮起,我望着眼前晃动的画面,如同是另外一个人,望着我自己的人生。
倒没有悟到什么,或者做出什么决定,只是,那一刻,虽然还在家乡的城中,却有一种在路上、在远方的感觉,与常态的生活疏离的感觉,我几乎要感谢那个不守信用的朋友,若不是她不曾如约而来,我怎能有这一场意念中的旅游。
由此可见,“被负约”不见得都是一件坏事,生活是由一场场约定组成,上班、回家、看朋友,链接成了时间的齿链,环环相扣,身不由己,当你被负约,表面上看是一件沮丧之事,但是,它给了你不做“齿链人”的可能,如同一场小小的精神私奔,尽管,最终还是要回来。
在唐朝,杨贵妃在百花亭摆下宴席,等待唐明皇如约前来,却听闻唐明皇去了梅妃那里。想杨贵妃国色天香,一入宫便是“万千宠爱集一身”,何曾受过这番冷遇,心中翻云覆雨,借酒消愁,不觉自醉。京剧大师梅兰芳这样演绎她的微醺: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是有一点哀怨,但那哀怨的成分何其少,更多的感觉,是空旷、清冽,周体通透,从宫闱争斗里飞升出来的大寂寞。这才是我心中的杨玉环,她不是一个仗着花容月貌忘乎所以的人,只能在争强获胜中获得快乐,她有很强的艺术感,偶尔,哪怕只一个瞬间,灵魂出窍,脱离利益得失,从审美的角度,去感受当时的境遇。
假如贾岛寻访到了那个隐者,就不会有这样的佳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假如花园的主人正好在家,陆游就不会有这样的发现: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假如春秋时候那位诗人爱慕的对象,早早地如约而来,他或者她就会忙着四目相对,从而无法注意到这样美好的景象: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 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 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似乎每一个城邦都有个东门,东门是《诗经》里男女最常见的约会地点,这个东门长着高大的白杨,有风吹过,每一个金色叶片都在互相敲打,沙沙做响。他们约定了黄昏时见面,而现在,已是满天的星光。
翻译过来,就这么多,意境倒是挺好,可它到底在说什么呢?《诗序》说:“《东门之杨》,刺时也。婚姻失时,男女多违,亲迎女犹有不至者也”。大意是说,新郎去迎接,新娘不上车。这场景,现在也还有,俺也亲眼见过,多半是新娘嫌“上轿钱”太少,新郎又不肯出更多,那场景,真叫一个乱啊,整一个鸡飞狗跳,男女双方都是恨恨的,好容易谈妥一个利益折中点,谁有功夫去注意什么“东门之杨,明星煌煌”。
我现在发现,如果不计较朱熹的用词,比如挂在嘴上的那个“淫”字,他说《诗经》,还是说得最靠谱的,《东门之杨》,他解释为:“此亦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故因其所见以起兴也”——难得他这一次没称人家为“淫者”。
这个意思就对了,原本是人约黄昏后,现在都满天星斗了,还不见伊人的身影,跟那首《敖包相会》的意境相仿佛,不同的是,这首《东门之杨》更为沉静,没有那样的追问:“十五的月亮已经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身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心爱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我身边来?”,透过杨树的枝叶去看天上的星斗,诗中人似乎很享受等待的这一刻。
虽然说恋爱是一种比较高级的精神活动,却也掺入了趋利避害的本能,我们希望对方能够准时而来,最好比我们还要早一点,据说有些女孩子,一定要比约定时间晚上一刻钟才肯姗姗而来吗?那方见得矜持,也免去了等待之苦。
而等待的那一方通常是不那么自在的,白白浪费时间不说,还怕对方不至,得失心如一根长线,贯穿在人生中的一切领域,宝贵的一生,还没来得及快乐,就消耗在这上面了。
我想这首诗里的主人公,一定也有那么一个过程,未能免俗地焦虑过,不安过,但时光缓缓地碾过,心思如沙漏沉积了下来,当他(她)察觉到清风明月,他(她)就已经摆脱了得失心,以及由得失心带来的恐惧,安享当下。
少年时候曾有个感觉,我是世界上运气最不好的人,我去找同学玩,常常赶上对方不在家,去书店,好几次赶上盘点,去买火车票,我排的那支队伍总是最长的,还有比我更背的人吗。后来才知道,这个感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都太想当那个运气最好的人,每一步都踩到点子上,才会忽略掉踩在点上的时刻,只记得那些倒霉事。
但问题是,假如每一步都踩在点上又如何?就那么春风得意马蹄疾地过了一辈子,你就不嫌那滋味太单调吗?看上去什么都没错过,殊不知你已错过太多。
好在没有谁是被上帝骄纵的宠儿,我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放鸽子,比如停电,比如车已开走,比如你望穿秋水,那个人迟迟不至。人生有多少这样的瞬间,不用着急去心疼自己的耗损,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一个回转处,亦能窥到生命别样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