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想戴项圈。那种明晃晃的银项圈。
女同学中,小莲小凤有。大伯家二堂哥有。大姨家的小表姐有。村上戴项圈的孩子不少,一起玩的时候,总喜欢盯着人家颈项那一片望。
对我来说,“羡慕”这种情感,最初就是由项圈引起的。佩戴着它,有种被珍视被宝贝的感觉,与其说我喜欢项圈,不如说我渴望被爱被稀罕着吧。
而渴望,来自于内心的空洞与缺失。我家虽只姐弟俩,可父亲有明显的重男轻女倾向,母亲待我们虽没大的差异,但她在家里的缺乏权威,让我们更看重父亲的态度。我从很小时就知道自己是轻的,是容易被忽略的,我常有被塞在角落里的小布偶一样的自怜。
我弟弟曾振振有词地说:我是家里的独根苗,你是爸妈从田畈里捡来的!虽童言无忌,可我也是童啊,怎会不忌?为这句话,我几日心头惶惶不安,最后向母亲求证了是虚言,才安下心来。
最铭心刻骨的一件事是,我六七岁时,弟弟已有两三双小皮鞋了,可我仍没有一双。在我们家,父亲外出的机会多,这类购置一般都是他的事。那回他又出门了,我吵着要买皮鞋,他也答应了。可是当他回到家时,我的愿望再一次落空,弟弟却又多了一双新皮鞋。虽然他解释,可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只把那当作他又一次糊弄我的借口,当作他偏心的凭证。失望甚至绝望一下子裹挟了我小小的心,我冲进房间,反锁上门,坐在地板上哭得昏天黑地。没有诉,只是哭,哭,哭。很久以来的委屈变成滔天的泪水,那一刻,觉得全世界都把我遗弃了,我是那个最可怜最伤心的人。
亲人爱的不公对一个孩子的伤害是不可低估的,我的敏感又让这种伤害更甚。那个上午,任大人怎样拍门,我都不回应,只决绝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即使是成人之后,我都再没经历过如此程度的伤害,每次回想那个场景,都对年幼的那个自己心疼不已,真想抱抱她。
一个缺爱的孩子,才会对项圈那么迷恋吧,她把渴望都投射到一个有寓意的物品上了。我跟母亲要过,母亲说,银项圈都是祖传的,外婆家的项圈给大姨家了,奶奶家的项圈给大伯家了,轮不到我家。我父母都排行老三。其实我知道,即使有,也是弟弟的,好东西都会归属于他,这是我再清醒不过的认识。
但我太想要一个项圈了。可以说,在我整个的成长岁月里,都伴随着对一个项圈的渴望,或者说,对父爱的渴求。终于有一回,村上来人做生意,可以拿米换项圈,那种铅项圈。可是得到那个消息时,人已经走了,母亲听说了,也不无遗憾与抱歉。就这样,我错失了一个圆梦的机会,只得叮嘱母亲,下次千万留心了。
可没有下次了。那个换项圈的人像种了一个梦,然后又像梦一样消失了。好在同学敏抓住了那次机会,换了一个项圈。
敏的母亲已经病逝,家中最小的她早早学会做家务了,她是自己拿米换的。我俩关系特别好,所以,那个项圈偶尔也可以让我戴戴。
我终于戴上项圈了!借来的别人的铅项圈!当那个圆圈套在颈上,感觉自己瞬间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站在了舞台的中心。
其实,这一年,我已经虚十六岁了。
当年夏天中考的考场上,我就戴了这枚项圈。不过细心人会发现,它到底是假冒的,已露铅灰——像公主又现形成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