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项丽敏的书宜午后,须安宁。
丽敏的这本《像南瓜一样活着》,就像一个个挂在秋风里的小南瓜,质朴静好,珊珊可爱。一篇篇读下去,就像一个个南瓜数下去一样,竟不舍得立即读完。这哪是散文,多像是写给秋天的信哦。她就是那个坐在秋风里写信的人,她没有多大的事要说,只跟你说地耳、荠菜、马齿苋,跟你唠叨番饴、粉角子、南瓜圆子,跟你聊栗树如同野人,青苔地里天真的小蘑菇,跟你分享她在时间的阴地里厮守时的心境,她童年里的拐枣,蹦山游戏的快乐,带着你与她一起回味她的童年。这一页页信分明是新的,是带着墨香的,我却觉得它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寄来的,寄到我手上时,岁月忽已晚了。
她告诉你,人养花,花更养人,人与花是相互滋养的。
她告诉你,南瓜花有公母之分。公花先开,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开;母花要矜持一点,开得略晚,仿佛要梳妆打扮一番才肯见人。
她告诉你,塔川太美了,那残存的半面墙就像一台不再走动的老座钟;而枫香树在两村的交界处,如绿色的喷泉,那带着细刺的白色花朵,仿佛从村里跑出来玩的小孩,路边蹲着,篱笆上靠着,河边跑着,桥墩上坐着,一群群的;啄木鸟则在树上发出“铿铿铿”的声音,屏息听着,觉得有一扇门很快就要打开。
她告诉你,仙源古镇你要在秋天去才好,因为柿子熟透到仿佛谁用力盯一眼,就会从枝头落下来似的。你在这个季节看人,人就是画:“对面山坡远远走来两个人,一高一低,像一对亲密的花朵飘浮在初冬蜜色的阳光里。”
她告诉你,桂花是中秋的月光,被浓醇的桂香淹没,就像被爱淹没那样,幸福地陶醉其间,你怎能不爱?她告诉你,虫眼使叶子破碎,却没有使叶子变得丑陋,倒让它有了别样的美质,是不是说到你心坎上去了?她告诉你,萝卜秧子撒了许多种子下去,出的芽却稀疏可数,让人怀疑有一个地下暗道,将种子偷渡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你是不是也这样想过?她告诉你,当她走进少有人至的野地,蹲下,面对贴地而生的荠菜,世界立刻安静下来。当你俯身面对一株植物时,你的心是否也慢了下来?
她会告诉你她的纠结和释怀,她精心去做红薯干,突然自省是否已被日常的琐碎牵绊,她自审:“如果缺少了这些具体而有温度的生活体验,写作也只是一种陷入惯性的自我复制,这种写作并不能真的温暖我的生命,这也是我之前在写作之后,既感到满足,有进步,也会遁入虚无的原因。”她释然:“没有什么不对,享受此刻光阴的闲适,在日常的有温度的事情里获得生命的愉悦,这没什么不对。”她开心:“一周后,红薯干有了腊肉的质感,咬在嘴里颇有筋道,更有阳光浸透后的津甜。”这样的自洽,每个人是否都自提一些?
她会有感叹:每一个孩子都会变成大人,渐渐失去做梦的快乐和飞翔的能力。大人却很难再变成孩子,除非在某个瞬间——与童年事物不期而遇的瞬间。是不是怦然心动?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柔软的时光?
她看到一棵孤独的树,树上的果子纷纷结且落,便有了顿悟:用自己结的果子喂养自己,自给自足地生活着,岂不快哉?这种感悟让我有微妙的迷醉。
她的信就是诗,是不分行的诗,不信我拆给你看:
起风了
她站在野外
庄稼裸露着收获
一个春天、一个夏天
第一场霜风
叶子醒了
一生一次的飞翔醒了
——生命最荣光的时刻
庄严优美:
旋转、降落,唱着寂静的深歌
起风了
落叶堆积,覆盖了来时的路。
极有张力,极有诗意。短短几句,就呈现出一部场景空灵,画面唯美的视频。她在时光之中又在时光之外,时光审视着她,她度量着时光。她是叶子也是时光。
从山蔬野果,到空山草木,到人间月色,作者深陷其间,又超拔其上。唯有身处滚滚红尘,方能有活泼的素材和真诚的泪水;唯有以草木清心以星光明目,才能发现意义汲取感悟。她热爱生活,她敏于慧思,她没有凌驾于自然万物,她将自己交付于土地,如荠菜那样贴地,如马齿苋那样遁隐,如孩子那样欢喜惊奇,与自然交心,静如婴孩,静如草木,安宁且充盈。
李汉荣在《家园与乡愁》中说:“那些躺在地上的西瓜、南瓜、冬瓜,绝不是因为没有被挂在高处或没有被摆在显眼的位置而颓废、厌世,在地上打滚、撒泼。不,它们天生是一群快乐的傻瓜,是一群大智若愚的傻瓜,更是一群多情的傻瓜。它们憨憨的外表下,是随遇而安的好脾气,是宽厚能容的心,在它们宽厚的心里,洋溢着充沛的情感和鲜美的思想。”像这些“傻瓜”一样活着,其实也就是像丽敏那样活着,随遇而安,宽厚包容,质朴拙憨,而内心星光闪闪。
顾城说,诗的气息应该是“一种宁静的,属于人本身、自然本身的东西,而不是那种喧嚣的,带有人世扩张的、征服性的东西。”丽敏的文字里便有着这样的气息,让我们从俗世中得以抽离,让灵魂得以清净。
果子是时间的谜底,丽敏一直在悄悄伺弄着自己的园地。我不急于知晓她的园地都种了什么,草木一秋后,一定还会有憨拙的南瓜,庄子一样晒着太阳,笑眯眯地看着你我。
像南瓜一样活着,就是像丽敏一样活着,自然,自在,自洽,因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