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体,是历史的创造者。但人民群众是个抽象的概念与群体,所以传统的历史书写往往也抽象,记述的常常只是“帝王将相们的故事”,那些绝大部分不能入史的小人物可以说是“没有历史的人”。帝王将相终究遥远,缺少了理解之同情,史书阅读枯燥且无趣。
中国现代史学之父梁启超曾断言中国无史,“前者史家,不过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人一家之谱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一百多年过去了,梁启超对近世史家的期望渐成现实。现代历史学者开始下移目光,关注那些有血有肉的小人物的经历,挖掘一段微观史,讲述“没有历史的人”在历史中如何生活。由此一些历史的幽暗角落被重新照亮,更容易让人产生共鸣。
这不,去年7月,理想国一下出版了两本书:罗新的《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鲁西奇的《喜:一个秦吏和他的世界》。王钟儿生长于南朝刘宋的中下层官僚家庭,出嫁没几年,因为一场边境战争,三十岁之际被掳掠北上,被送到北魏首都平城宫中做宫女。此后她“历奉五朝,崇重三帝”,活了整整八十六岁,完整地见证了那个时代;喜是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十一号秦墓的主人。他生在秦始皇时代,比秦始皇嬴政大三岁,死于始皇帝完成统一中国大业之后四年,比秦始皇早死七年,终年四十六岁。他们能够被今天的我们所了解,除了得益于考古发掘,还依赖于两位历史学者的历史自觉与书写视角的切换。他们相距遥远时空,却如此相似,这不是偶然的。在权力世界里,他们所能拥有的选择也很少,真正的主角其实是权力本身。经由他们,我们更能体会历史的残酷。两位作者把零星的材料串连起来,尽可能讲述主人公的一生,并站在他们的生活里,去呈现那个时代的风貌,比如喜的从军、为吏等经历,解读了秦制的精细度与控制力。因此,细读完两书,与其说了解了两个卑微个体生命的面相,不如说知晓了他们所处时代的权力运行真相。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史料的缺乏,两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钟儿和喜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的柴米油盐,他们的人际往来,还是少了“烟火气”。在目前的历史叙事中,想把那些被正史排除在外的普通人从被遗忘的境地拯救出来,是异常困难的,但又值得的。鲁西奇认为:历史学者的使命之一,就在于“在历史中发现人”,唯有如此,才能证明我们自己在历史中的存在,并给自己的生存赋予意义;罗新在书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我们关注遥远时代的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我们还应该看到,对普通人的遮蔽或无视,是传统历史学系统性缺陷的一部分,是古代社会强烈而僵硬的不平等体制决定的。正因如此,我们对那些虽为正史所排斥,却凭借墓志而幸存至今的北魏宫女史料,一定要格外珍视。”
鲁西奇有一本书叫《谁的历史》,这书名特好。当你在说历史的时候,你在说谁的历史?千千万万生活在历史中的人,最终却没有在历史中留下一丝痕迹,是时代之悲,是历史之痛。“没有他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
大历史、小人物。漫长的余生,指向王钟儿的晚年,也指向我们在历史中找寻“没有历史的人”的漫长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