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的时候，最喜欢听一句歌词：“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眼前总是浮现母亲年迈时的模样来，她低眉顺目，一脸安详。偶尔遇见母亲的目光，发现那里居然常常满含泪水。我的心莫名地钝疼，母亲的眼神告诉我：妈妈老了。 

在智能手机丰富的表情包里，有个翻白眼的标配。它让我想到记事以来，受到最温婉、也最深刻的惩戒，就是妈妈的白眼。 

隔着四十年的时空，我还记得家里来了客人，当摇摇学步的我闹着也要到堂屋粘着客人用餐时，一时拽不住我的挣扎哭闹，三姐就会威胁我：“咱娘来了，你看你看，咱娘的眼！”母亲闻讯从厨房里闪出，沾着两手的面粉，冲我使了个眼色。 

那是怎样的表情啊？母亲甩出了她最严厉的表情包：一句话都没有说甩给我的是白眼。我们乡下，称这种眼神叫“翻你”，如果我还不识相，企图继续撒泼哭闹，三姐就会把话挑明：“看，咱娘都‘翻你’了！”那一刻，我的哭闹一定会戛然而止。乖乖地被三姐挟持着，远远地走开，使劲吸着鼻子，恋恋不舍地离开堂屋餐桌上那热气腾腾诱人的香气。 

母亲的白眼，是一种严重警告。排在“警告”之后的行政处分就是“记过、记大过”等实质性惩罚；母亲用她的眼神示意警告后，如果还不收敛，紧随其后的处罚就是巴掌，甚至会升级为鞋底、树枝，它们劈头盖脸地打来，躲闪不及，让你痛痛快快地鬼哭狼嚎一番。 

执行完这场皮肉之痛的刑罚后，母亲端着饭碗当众做出类似于法庭宣判之外的总结寄语：“宁愿打死一个败家子，也不能让你成为（全社会的）祸害！”怯怯地望着她的侧影，母亲眼神明亮，神情坚定，她对小儿子平时的宠溺一扫而光。我如芒在背，惊魂未定地认识到母亲的白眼惊现，务必悬崖勒马，做个乖乖儿。 

女儿从幼儿园回家，把家里的物品扯了一地，身为父亲的我纵容着，只要她不哭闹就算万事大吉。妻子下班归来见此情状，轻轻咳嗽一声，正在一旁悠然读报的我立即打个冷战，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你看你看，妈妈的眼！”女儿猛一抬头，看到她不动声色的妈妈，而且，妈妈侧过脸去，给她送去的是一个冷冰冰的白眼。女儿“哇”的一声哭起来，无助地抱住我的裤脚。妻子闪身躲进厨房，冲我会心地笑出声来。女儿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她敏感地捕捉到妈妈的白眼，原来仅仅是一场警告而已。 

没错，妈妈的白眼，是家庭惩戒中的严重警告。柔情似水的母爱另一面，就是惩戒。它从白眼开始，教导每一个懵懂的幼儿面对胡闹要及时收手，否则，受到的惩处会逐级攀升。每个孩子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都会犯错，就像每个人都会生病一样，特别是在免疫力微弱的幼儿期，而妈妈的白眼就是最好的矫治。它没有任何副作用，类似于按摩疗伤的中医手法，一步步把孩子引向健康和阳光。 

孩子一天天长大，妈妈一天天老去。每一位母亲在孩子成人之后，都不会再用“白眼”这种低幼的“良药”，因为孩子已经见多识广，他拥有自己的世界，不要说白眼，就连念叨到他那里，也变成了“仅作参考”。母亲老去，是从眼睛开始的。它们变得不再犀利清亮，看孩子只剩下了满满的不舍和爱意。因为每一次相聚，又是漫长的分离。终于，妈妈老去，在昏黄的灯火下，老眼昏花，眉眼低垂。终于，有一天，妈妈都会离开，留给孩子的，唯有那最温婉的记忆之一，妈妈在“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