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读到一篇文章,说山里的外甥给城里的舅舅送鸭子,遥迢百里,拎两只活鸭,又背去一桶清水,特别交待,鸭要现杀,配原地山泉水炖才好吃。照我理解,美食之美,在于原汁原味,没有想到,自然天成的任性,竟至于此。
突然想到几十年前,我初涉瓦埠湖,在陶店渡口等船时,来得不巧,轮渡才刚过湖中的恋子岗,往返也得半个小时以上,时值晌午,饥肠辘辘。突然闻到湖上渔船飘来的鱼香。同行者说,那是“湖水煮湖鱼”的味道。从此有了与二三好友,哪一天泛舟瓦埠湖上,“船头烹鱼,水中煮酒”。
后来得知,只要有湖的地方,都有“湖水煮湖鱼”之说。因为湖水不比池塘沟河,开阔广大,水质清澈,水草丰美,深水浅滩,藻类和微生物多,“水阔凭鱼跃”,鱼开心快乐,能伸开“手脚”地生长,比如瓦埠湖独特的水体养育了口感鲜甜的鱼类。以前在乡下,拿根竹竿拍打池塘水面,就把里面的鱼全吓得乱跳,稍微用劲就蹦到了岸上。关键还是环境差,鱼有时都憋得喘不过气来,那样能长一身好肉吗?
瓦埠湖虽然年轻,它的根基是浸在水底的古老的东淝河以及傍水而居的“君子镇”,这里曾是孔子弟子宓子贱涉水由楚使吴的地方,遗下君子之风。而风物总因历史而引人入胜,美食又因历史名人之光而历久弥新。但是,瓦埠镇的历代大厨们,并没有花样翻新,别出心裁弄出“宓子鱼头”或“子贱鱼汤”之类,而固执地坚守着自然天成的本真烧法:“湖水煮湖鱼”。
湖风阵阵,帆影点点,我们随朋友从老码头跳上一只小船,一直往湖中叫湾地的地方驰去,慢慢地,茫茫水中的一个黑点,变为一只大船,打渔人家,朴实憨厚。等我们挑完鱼,余下的才去出售。其实,因为长期合作,船舱里备好的鱼,已经粗挑一遍,朋友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在精选,价格给得当然也不错。他对我说,要选那种白漂的鱼,颜色不能黑污,小肚肉厚,大不超过五斤,小不低于三斤,这样的鱼生长在二到三年间,鱼肉最为鲜嫩紧实。
吃鱼鲜为上,刚打上来的鱼,敌不过时间,不能长久搁置,离开湖水必须迅速来到厨房。手艺自存于心,只见朋友开始收拾,很快端出一盆切块后的鱼,一一裹上面粉,锅中倒油,烧至油热,放入鱼块,煎至表面淡黄,锁住营养和鲜味。以前用的菜籽油,好起油沫,改用豆油,清爽利索。煎好的鱼块下锅后,朋友转身,神秘地从角落里的一口水缸里舀水,是澄清好的湖水。朋友说,我们吃的自来水也是瓦埠湖的水,但是,那是经过漂白粉处理过的,失味了。
“烹鱼的灵魂是湖水,湖水是对鱼最好的眷恋,也是最好的演绎,湖水最后渗入鱼肉间,鱼释放各自的鲜汁,那种不可言传的复合鲜香”。大火烧煮中,一瞬间,仿佛整个瓦埠湖的丰盈全部纳入这鱼锅里。湖水煮沸,这是鱼与湖水在短暂分别后的再次重逢,方式决绝,各奔归属。
关于调料,朋友只是果断说道,该放的放,不该放的不放,因鱼因时而定,没有固定程式。比如煮沸后,在鱼肉刚熟的时候,撒少许姜片、葱花、食盐,无需其他香料。比如猪油,其实是个好东西,现在的人怕油,就不放或少放了。
烧鱼之技,在乎高汤,高汤之制,在于湖水。煮的技艺在乎掌握火候和时间。首先大火,当仁不让,迅速烧滚,调为中火,最后以小火终结收汁,时长在二十分钟左右。什么是恰如其分火候,朋友也没有说清楚。如果时间煮长了,肉散了,挑不起来。时间不够,带有微腥。煮的确是一个交融的过程,是肉眼无法观察到的微妙变化,无法捕捉的细节。
湖鱼要吃出鲜甜,那是鱼的至味,是吃的至味,也是烧的至味。
烧好的瓦块鱼端上桌,一股鲜香直抵脑门嗓眼。卧在白雪一般汤汁里的鱼块,轻轻挑起,入口鲜甜,鱼肉紧凑细嫩,摄人魂魄。那是湖水的味道,湖风的味道,湖鲜的味道,最终都变成了乡情亲情的味道,是记忆深处历久弥新的故乡的味道
美食是最深的乡愁,一个人长大后,总有一些滋味留在心间,无论走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佳肴,最是念念不忘。郑板桥先生有诗云:“湖上买鱼鱼最美,煮鱼便是湖中水”,这个扬州八怪的代表人物,单就食鱼来说,最懂真味,确是天下少有的怪才。
“湖水煮湖鱼”中的湖鱼和湖水,是古老的东淝河双重馈赠,藏在湖水中的古老法则,食之朴素,天下不能与之争美。这种原始的烹饪方法,天然去除雕饰。
瓦埠湖大桥开通后,老街上突然热闹起来,拐拐角角,脚步声响,人头攒动,呈现出家家卖鱼,户户称鲜的景象。
以前去瓦埠镇吃鱼,从陶店渡口上船后,先给朋友打个电话,靠岸还早着呢,你慢慢煮啊。现在不一样了,湖西湖东,一桥飞架,天堑变通途,几分钟即到,总让我怀疑速度太快了,鱼还没有煮透。付老板的酒店还在街头一角,食客盈门,生意极其红火,他还是慢条斯理地烧鱼煮鱼,滋味没变,外表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我倒不担心他经不住人潮的推搡,离开瓦埠湖跑走了,丢下烧鱼的秘传。我担心的是,吃鱼的人越来越多,湖里的鱼越来越少,这个问题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