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上看看银杏。大街上的银杏,由于整日尘灰蒙面,雾霭缠身,即便零落在地,也是病态的枯黄;而山上的银杏却像是从山石中射出的一道光柱,先是向上激射,接着停落半空,继而炸裂出无数金黄耀眼的碎片。那碎片,明黄发亮,饱满丰盈,就像是七分阳光与三分月光相混合,最后凝固而成的光体。捡起一片来,可以看见里面依然蓄满了纯净澄澈的光芒。也就是说,这枚叶子凋零时,一点也没有沮丧的神情,依然是笑迎寒风,继续挥洒着生命的光焰。它是现实的,又是浪漫的;它注视着生活,又超脱着生活。人生能将凋零的日子过得如此豪华,能将生命最后绽放得如此绚烂,这是多么豁达又潇洒啊!
挖地锅,烧一次少年的山芋。少年时,我们下田割草常会瞅空扒出几颗来烧着吃。烧山芋极其简单,先在沟畔掏出个尺深的洞,里阔外窄,再用细棍于洞上方竖插出一眼小洞当烟路,然后拾一捆柴火点着了,放进洞里,待明火熄灭,只剩下煴火时,便“扑通扑通”撂进芋头,封住洞口。要不了十分钟,芋头便熟了。我们一人分得一个,黑黑的,两手不停地倒换着,嘴里大声吸溜。掰开,白花花的两半,蹿一股热气。吃到嘴里,面面的,粉粉的,不甚甜。只有吃完山芋半天了,偶尔舌头舔到嘴唇,这才感到一抹醉人的甜香味。
看看白云。家乡有句话,“二八月看巧云”。这里的八月是指农历八月。此时,天空是一汪澄澈的碧蓝。没有风的中午,云一朵一朵开放在天空,有的大似儿拳,有的如同棉朵,有的像一堆白雪,有的似片片白雾。起风了,云不知不觉变成了大朵大朵的洁白。它们或峰、或峦、或花、或焰、或禽、或兽,或以动带静,变成一只美丽的天鹅,嬉戏在碧蓝的湖水中;或深闭闺门,像一个大家闺秀,藏在院落深处。此时,你若是泛舟淮河,但见日光下彻,水中天光云影,一片乳白,又在微波中轻轻荡漾着。那白云蓝天铺就的河道,分明就是天堂的暖床,柔情缱绻中,我恨不得马上也变成一条白鱼,干干净净地睡在云水之间,不愿醒来。
野外追撵一次兔子。野外的秋天正好为自己提供了聊发少年狂的机会。平原上,豆子已收完,只剩下几块孤零零的棉花地,野兔大都藏身其间。从棉花地的一端,突然大声高喊:“兔子烟包丢掉了!”一只灰黄的野兔受到了惊吓,忽地蹿出棉花地,向着远方拼命地奔跑。它两耳直竖着,后蹄几乎踩到前蹄,身子不停变换成括号的形状,疾如波浪。我明知追撵不上,依然会竭尽全力奔跑着,直到双腿发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看到逃跑的兔子都会高喊“兔子烟包丢掉了”,难道说兔子都像我一样,是视烟如命的大烟鬼?
去和树静坐一会儿。和树静坐一处,我会完全撤去内心的设防,既不担心那些有形无形的暗算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也不害怕自己的言行会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谁。我是自由的,放松的,舒展的。如果有来世,我也要做一棵树,我要把所有的路都让给流浪和翅膀,把所有的语言都让给绿叶和长风。我要踩着自己的身子,垂直向上过日子,把木质的肉体变成一座打铁铺,将记忆里的喧哗冶炼成寂静的舍利子,储存进年轮的中央。今生我已明白,真正的寂静就是让草木和动物说话,人类来倾听。安身立命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脚趾扎成根系,用身体向上撑起一丛开满鲜花的绿荫。
再读汪曾祺。我不是去读汪老的小说,而是去读他的美食散文。汪老的美食文字宛如灯火,但又不是闹市里刺眼的白炽灯和闪耀着蛊惑媚眼的霓虹灯,而是乡村傍晚次第亮起的油灯。那里既有守望与安逸,又有质朴和温情,给人以家的温馨。当今年轻的作家中,有的文字用力过猛,形容太凄厉,任何常见的、平和的情绪,都说成了洪水猛兽。与汪老的文字相比,他们实在是煽情得过分,而失去了生活的本真。汪老那些散发着光芒的文字,对于当今身心疲惫的我们来说,无疑是一剂心理上的良药。
去看看残荷。荷已枯黄,耷拉着,卷曲着,残缺着。有的已被秋风撕去,只剩下断茎,突兀地刺进风中。这时候,对荷本身而言,无论是使用“枯萎”来形容也好,还是使用“茂盛”来摹状也罢,都是徒劳的,因为每一个生灵在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应该有其应该具有的形容。如此看来,残荷在我心中投下的荒凉身影,该是多么悲悯而又爱怜的暗示啊!以我的生活经验,也许我还不知道如何来面对生活中即将发生的一切,更不晓得如何让生命在每一过程中,都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应有的风采。但这听雨的残荷一定会悄然将我渡到生命的另一种境界,那定是一片彻悟后的淡然和宁静。
秋天要做的几件事,虽琐碎平庸,但又无不是平常想做而又无暇顾及的。现在一一写出,并趁着秋风逐一兑现,以求不负生活,亦求不负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