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涛七月,淮北平原上,绿色正汹涌澎湃。
刚下过一场透雨,玉米又凌空萌生出一圈新嫩的根丛,根尖几乎透明,就要扎进土里去了。大雨过后的玉米地里,每一片绿色都充满了勃勃生机。新生的玉米叶淡黄中透着浅绿,它们在玉米叶蕊的中央卷成了一个三角状的尖筒,筒心里卧着一汪晶亮亮的雨水,恰似古人斟满酒水的青铜爵杯。吸一口筒心里的雨水,清凉中带着甜腥,后尾上还漾着一缕缕淡淡的香味。
黄豆的叶子已经盖严了地,放眼过去,只能看见一大片平平整整的绿。那绿整体看去很厚,但盯住一个地方看去,又很薄。因为,此时黄豆的叶子还很嫩,一点也没有青的颜色。黄豆怕水,倘若哪一片地方集留了水,不出两天,叶子就会黄得明亮耀眼。农民深知黄豆的这一弱点,他们早就在雨后及时疏通了墒沟。低洼处的雨水,顺着墒沟摇着尾巴游出来,“哗哗”地跳进了黄豆地边的大沟。大沟里,蛙声一片,偶有小鲫鱼仄楞着身子,逆着墒沟水流的方向,“哗啦”一声,钻进了黄豆地里。
早黄豆已经结荚。豆荚青翠扁平,荚内豆粒嫩绿,粒身裹有胞衣,外表看上去是半透明的白膜。因其荚上披覆细毛,故称“毛豆”。此时,盐水毛豆正是老饕桌面上常见的下酒菜。那豆荚颜色碧青,赏心悦目。剥开来,一汪潋滟的水光中泊两粒青豆,莹润如玉,楚楚动人。舌尖轻轻卷一粒入口,牙齿一对,豆香便四处飞溅,霎时占据了口腔的每个角落。味觉里,既有蔬菜的清新甘爽,又有大豆的油耐韧糯,诱人极了。
水稻田里,稻秧披头散发,葳蕤盎然。雨前撒过的化肥,现在来了力。修长的叶片绿得厚实,青得发乌。不少农民正在稻田里拔稗草。稗草吸收养料比水稻猛,长得比水稻还要茁壮,需及时剔除。白鹭不怕人,它们就停泊在距离农民十几米的地方,高高地站立着,静止不动,酷肖一盏古老的油灯,将一片碧绿的稻田点得美丽亮堂。这时候,黄鳝最喜欢在水稻田里做窝。它们浅浅地在田埂靠水的一边钻一个洞,斜横着身子,露着嘴唇,自由自在地躺在里面乘凉。
山芋疯狂了。一夜之间,藤蔓便一分为二,二分为三……一根根宛如霸气十足的野心家,纷纷越过自己的地垄,爬上了人家地盘。对面地垄上的藤蔓也不是饶人的主儿,它们以牙还牙,干脆也窜下垄来,强行挤进了别人家的院落。于是乎,无数根藤蔓互相纠缠一处,心形的叶片上下覆盖交错,整个地垄一片碧绿,根本分不清哪一片叶子属于哪一根藤蔓,哪一根藤蔓属于哪一棵山芋。由于山芋的藤蔓和叶子长得过于旺盛,人们便开始控制藤它们的生长,其法是用一根细棍将芋秧翻过去,扯断藤蔓刚扎下的虚根,让山芋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地养育着地垄里的“宝宝”。
除了本地土生土长的白心芋头之外,还有香蕉芋头和红心芋头。本地芋头,叶偏小,厚实,叶梗微红,藤条紫黑;香蕉芋头,叶宽大,薄而青,叶梗和藤条都是淡绿色的;红心芋头的叶片大小介于本地芋头和香蕉芋头之间,边缘被描上了一圈浅浅的霞红,表面的经脉也像红色的毛细血管一样,叶梗和藤条一律是紫红色。本地芋头肉质白净,略有韧性;红心芋头肉质呈胭脂色,口感清脆甜爽;香蕉芋头肉质的颜色就是十五的月亮,不仅汁水丰盈,也像刚摘下的黄瓜一样脆嫩,并带有香蕉淡淡的香味。不过此时,香蕉芋头还处在少年时期,嫩得仿佛没有什么内容,就像是一汪刚刚凝固的微甜的泉水,只要舌头一碰,马上就融化开来。
山芋藤只要倒插过来,就会开花的。开花的山芋只顾开花,最终结出的山芋最大的也只会有大拇指般粗细。山芋花二朵并生,花柄处有弯头,恰似鸳鸯,花蕾极像古代美女腰间的三角荷包。盛开的花朵,或以小的两片拼成头巾,向下遮掩着羞态;或以大的两片缝成罗裙,向上翻成蝴蝶;或者索性将大裙摆折下来,开成一盏台灯,悬空照在那儿。山芋花以紫色最为妖艳,其花瓣上洇染着淡紫色的縠纹,翼瓣边缘显摆出朦胧的月白,中央泊着一点紫色。一片绿茵茵的山芋地里,几朵花就像是深夜失眠的心,是那么孤独,又是那么鲜艳。
也许是饮了野花间的露水,也许是受到了雨后清新空气的感染,当田野刚从薄雾的晨曦中苏醒过来,云雀就已经飞向了空中,开始纵情歌唱,而且一唱就从不间断。那歌声欢快明亮、纯净澄澈,如阳光下的碎银闪烁,又似荷叶上的水珠滚动。迎着阳光望去,此时的云雀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丁”字状的黑影,翅膀恰如两片小而黑的草芽,却又迅疾地扇动着,仿佛那一串串水晶般圆润的歌声,就是它用翅膀从白云里不断拍打下来的。那晶莹闪烁、充满激情的歌声,会让你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山泉、星辰、珍珠、野火。云雀在用生命歌唱,它歌唱天空、大地、阳光、爱情。它是一块被神灵点化过的泥土,是大地飞翔的精魂。
七月的淮北平原,绿色正汹涌澎湃,宛若一片汪洋大海。而村庄就像是一座座美丽的小岛,安然地卧在大海的中央。再过一个月,玉米就会生下双胞胎的孩子,大豆就会在风中摇响铜铃,水稻就会在阳光下弯下谦逊的穗儿,山芋就会在抑制不住的激情里膨胀开粗壮的地垄……到了那时候,整个淮北平原又会淹没在一片金色的海洋中,到处汹涌澎湃着一片幸福吉祥的丰收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