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的夏天,大概是一年四时之中,最最最最,叫人又爱又怨,且又到底无可如何的一季。
爱之,不外爱的是冰镇的荔枝,或是凉拌的黄瓜,一应时令之蔬果,成盘的龙虾,与麻辣的火锅,一切消夏之美食。试想一日奔忙过后,心力交瘁之际,如果能自家沙发里瘫坐,痛饮上凉茶半杯,阴凉行道旁稍息,痛咬上西瓜两口,或者,立时片刻便能解去你的困乏一二,使人又神清个几分。
而至如林荫下酣睡,浅水里弄潮,微雨中漫步,僻静处露营,则也是唯有盛夏时节,蝉鸣过后,才能叫人肆意为之,纵情享之,而不致有着凉之隐忧,腹痛之后患。
而怨之呢,则从头到尾,说来讲去,怨的无非只有那么三两样而已。比如溽暑蒸人,真真如熔炉铸剑一般。
唯有初夏前后,则较显温和。午饭吃完,市嚣渐渐减去,困意渐渐转浓,窗户开着,风扇悠着,人就静静躺着,也不用盖肚,也不必脱衣,两耳所闻,不过是虫鸣鸟叫,与风推草木之声而已。太阳照进家来,四壁通明,无处不光,接着两眼一闭,天就彻底黑了下来。其时,头颅里所思所想之物事,可以是童年时的冰棒一根,可以是恋爱中的酸奶一盒,可以做一做老大无成之悲思,可以有一有北窗高卧之逸想。
这些个物与事,多半时候,不过是叫人想着想着,便领人跃入午后梦境之中的无上良方而已,但是也有些时候,则想着想着,便会想出点麻烦,想出点事体,想出来满腹的新愁又或旧恨。
比如:“那件事原来已过了许久。”
又如:“那个人原来已经年未见。”
甚而至于:“原来,便是过了而立之年,也一样可以一无所成,一无所能,一无所有,想想,也真是可笑,却又实实笑不出来。”
春来而多恨,因万物更新,人却偏偏不属于此中之其一。
迎秋而易悲,因万物皆老衰,人却偏偏就属于此中之其一。
但是夏天你呢,你既不与残冬相接,也不与晚秋相邻,既不是千花竞放之开端,也不是草木颓唐之祸首,你这个赫赫炎炎之季,何以也容易叫人于不意之中,便想上些陈年之事,做上些徒然之叹呢?而且,这些个想与叹,又实实来得突然,来得无端,其时,人既然是毫无预备,又怎能不一触即溃?接着呢,便心中沉沉,接着呢,便万事索然,末了,午睡是怎样也睡不得了,只好又匆匆起床,另寻一些事情来做,才好消除此处新生之烦闷。
直至今年的夏天,才开始隐隐觉得,觉得此类心况的发生,或许与时日无干,或许与季节无涉。不过是因为庸愚者如我,糊涂做人既做到了一定阶段,便开始喜欢想从前,欢喜忆过去,常常做今昔之叹,常常叹今不如昔,三天两头,春来暑往,总归要想上一些令自家不快之事,才能甘心足意,才知悬崖勒马,才晓得惯于怀旧之人,多半是自讨吃苦罢了。
自阳历七月以来,天变得愈发之热,且愈发古怪起来。旁处我少游少至,并不能十分晓得,并敢胡言妄语,但是庐阳以内,则确乎是常常雷雨交加,频频阴晴交让。一会儿呢,便暴雨如注,叫人措手不及,鞋袜尽湿,一会儿呢,又烈日行天,令人无处可藏,衣衫汗透。
有时候风大到骇人,雨却不曾落下一滴,至于渐凉之事,也就干脆没了下文。有时候呢,则一夜的疾风不息,一宿的暴雨不停,伴随着雷声阵阵,电闪连连,竟仿佛有了些地动山摇之状。其时,临窗斜卧之人,自然也免不了心中暗暗作喜,觉得这酷热继续了这样许多天,终于要到此为止,消声退让个一阵时日。结果,等到了次日清晓醒来,却仍然是全无变更。
过不了多久,立秋便已近在眼前了,伏天呢,也才终于显尽其能,叫所有合肥人清楚晓得了其厉害之处。每日每夜,任你汗流个不息,口渴到没完,它也毫无怜悯之心,从无罢休之意,此刻,东南西北,男女老稚,大约也都是同我一样,擦着汗,又补着水,希望着某一日,又或是某一时,能好歹下一场雨,能多少降一降温,然而,这戋戋之愿终究也没有能够及时转变为现实,雨罢,至今也不见其踪影,天呢,也仍旧是热到令人发晕。
是日,便是放了假,也一样无一处地方可去,不过是在家翻了翻旧书,看了看电视,东忙活一下,西忙活一下,这一日的光阴,便已不知所之,彻底成为了过往。
想着,我居然猛地发生了一点惶恐之心,生怕这一个夏天,也会如同流沙过手一般,不声不响,便不告而别。
且这惶恐,似乎也并不是完全由于先前所讲的那一类愚钝之心,我所忧虑者,是夏天若去而复返,则表明又业已是一岁之后,届时,天地虽然如故,人却又老了好些,如此,又怎能不叫我感而慨之,坐卧也难安宁?
夏天啊夏天,我说了你这么些坏话,却仍旧愿你去时慢些,来时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