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有过一次重读《诗经》的经历。那次读《诗经》带有明确目的,或曰是为完成一项写作任务。因而,那次阅读便有些研究性质。
研究对象是《诗经》里的植物。读《诗经》,识草木,我对身边许许多多的草木多出一份敬意来。那些寄身于田间地头、河畔山野的草木,看似草莽,实则文雅。它们祖先原是登过大雅之堂的,曾是《诗经》里的重要角色。许多草木,可谓“名门之后”,它们继承了先辈“名士”气质,静立人前,隐隐约约飘逸出若有若无的诗意来。
那次阅读《诗经》之后,我对草木特别关注。我常常去山间、去水边,也去城里公园,看草木。那些时候,我走在路上,往往“目中无人”,无视迎面走来的男女老少,眼里只有草木。而看草木,总能从草木身上看出一些以前不曾发现的东西来。那些东西,就是草木身上蕴含的诗意。我在草木跟前流连,品味咂摸从草木身上袅袅升腾的诗意。
有些草木本是俗物,浑身烟火味。后来发现,俗物原来竟是雅物。比如萝卜白菜,还有山冈上的青桐树。
吃了几十年萝卜白菜,从前只知它们是寻常人家普通菜蔬。虽是养人之物,却又身价低贱。曾经一些不堪的岁月,在许多地方许许多多人靠它们活命。对于它们,或许很多人同我一样,只有感恩之心,尚未发现它们身上还有令人讶然起敬的东西。
“采崶采菲,无以下体。”在《诗经》中读到这个句子,且将三千年前的“葑”“菲”大致对应上如今萝卜白菜之类的菜蔬,再看长在菜地里甚至摆在菜市场货架上的萝卜白菜,都能感受到萝卜白菜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气中有股淡淡诗意。尤其白菜,还有一个优雅的古名——“菘”。想起这个名字,在一清二白的菜食中也能吃出水墨般氤氲的诗味。
青桐树我是不陌生的。在吾乡,人们生活中至少有两处直接从青桐树上取材。端午节,新麦登场,人家都吃新麦粑。南方的麦粑跟北方的馍馍,食材均是小麦粉,味道却有差别。我总觉得麦粑比馍馍香得多,原因是做法不一样。馍馍是坐在竹制乃至铁皮做成的笼屉里蒸熟的,小麦粑则是坐在一片巨大的绿叶上,于饭锅里蒸熟的。那张特别大的树叶是青桐树叶子,足有芭蕉扇那么大。叶柄有筷子粗,差不多两支筷子长。青桐树叶子光洁厚实,富含汁水,有一股特别的香味,是人的味蕾喜欢的那种香型。麦粑吸收了它的香气,味道就有很大提升。好像青桐树叶子专为麦粑而生,在吾乡,那种叶子就叫粑叶子,青桐树也叫粑叶子树。人家房前屋后若无青桐树,磨新麦做麦粑时会去找人讨要几片粑叶子回来。
青桐树对人生活的贡献,我所见的还有一样。因它树皮纤维特别长、特别坚韧,乡人用青桐树皮编结绳子,用起来比麻绳还要结实。
与人生活关系密切,人就以为青桐树像粮食蔬菜一样,是为满足人生活需要而存在的。当年在家乡一次次吃那些坐在青桐树叶子上蒸出来的香麦粑时,却不晓得,吾乡粑叶子树受神鸟凤凰青睐——非它不栖。
原来,青桐即梧桐。庄子《秋水》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鹓雏,传说中神鸟凤凰的一种,《诗经》里也有梧桐树的美好意象:“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被神鸟青睐的树还是凡常树吗?那种树身上是有仙气的,笼罩一层神秘色彩。
吾乡的稻田边、水沟边,常见一种名叫麻蓼子的植物。它有细高、中空而有节的茎秆,叶似柳叶,稍宽,有绿色也有紫红色,叶面上有灰白色麻点。开红花,花穗如狗尾巴,乡人也叫它狗尾巴花。在漫长的农业社会里,许多受人欢迎的植物都成为人的食物。那种麻蓼子好像不受欢迎,乡人见它长在田间地头就会伸手拔除,扔在路上任人畜踩踏成泥,或被阳光晒枯后又被雨水泡烂。唯一派上用场的是在秋天,于河滩上割取成捆的麻蓼子,晒干后在场院里点火燃烧驱蚊子。那东西有辣味,烧出烟气蚊子便匆匆逃离。
如今,再看麻蓼子,则视它为花卉,觉得特别美,原因是发现它在千百年前就已入诗。南宋诗人陆游《蓼花》曰:“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唐代诗人白居易《曲江早秋》曰:“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更早可上溯到《诗经》:“山有乔松,隰有游龙。”句中“游龙”,便是长在水边的红蓼。
受此启发,我在更多植物上发现诗意,品味诗意。在城市公园,在乡村果园,甚至在田野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