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头一天,合肥冬阳普照。近郊大蜀山,山下车挨车,山上人挤人,盛况空前。
这一天我也上山,然而我是独行独止,不拥不挤,一如古书上所说的“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因为我的喜好是探山,不会取道供人游玩的山路,也不在意山前山后的景点。以观察草木为乐趣的探山之人,通常专挑满目荆莽的丛林,或碎石垒垒的山涧,山上的人再多,对于我来说,也只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而已。
从地质的角度看大蜀山,是颇有些名头的;有些历史事故,尤其是抗战时期,也曾在山上山下演绎过;至于民间传闻,自来口口相传,算得上岁月无边。我不关注那些,我是个草木爱好者,我的眼里,只要有树与草就够了,而大蜀山上的草木,够我欣赏一辈子,探索一辈子。所以别人是登临,是游历,是观赏,而我是探山。
几个正规的登山口,无一不高高竖起“蜀山国家森林公园”的巨幅标牌,像是文字组成的LOGO。别人看到这标牌,会作何想,山?森林?公园?不知道。在我,则非山非林非园,整个一座山,恰如一部活的“植物学教科书”,合肥版“植物学教科书”。
和往常一样,与山的距离愈近,我就愈是就迫不及待走进这部《植物学》的字里行间。
所谓元旦,就是旧年与新年,刚刚完成交班手续之日,时序早已过了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季节,作为一座以落叶树种为主的山林,无论你选择何处造访,都迈不过或厚或薄的积叶,又因入冬以来,少雨缺雪,所以漫山的积叶,要比往年干燥得多了。在干燥的积叶上行走,总是让人心旷神怡,脚底下沙沙的响声,随着步履的轻重缓急而变化不已,像是给探山的人,播放轻盈妙曼的前景音乐。随着背景音乐的铺展,一个又一个惊喜,便流水一般,接踵而来。
先是几丛开花的细叶芹和着果的枸杞,蓦然跳到我的眼前。这怎么可能!按理,细叶芹的花期在5月,枸杞于7、8月间挂果,难道在山寒水瘦的舞台上,在非人工状态下,某些草木,也会上演“反季节”的戏吗?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竟然与卫矛不期而遇。卫矛是老朋友了,每次见面,面对它枝条上独有的扁条状翼,我会喜不自禁地喊它一声:卫科长,你好!它呢,自知一个科的植物,尽皆归在自己的名下,自然习惯了“笑而不答心自闲”。
告别了卫矛,不知不觉中就踏入蕨类的地盘。攀附在灌木枝上的海金沙,业已憔悴得不成样子,而鳞毛蕨、贯仲与井沿草,自是风采依旧。或许有感于它们的盎然生机,我油然萌生一个念头:何不一边休息,一边完成一个小作业,即:检视一下不同蕨的孢子囊,在叶片背面的分布情况。于是,先看井沿草,竟没有发现它的孢子囊;鳞毛蕨的孢子囊,呈不规则分布;贯仲呢,孢子囊则在主叶脉的两侧依次排列。做完这个作业,我暗自窃喜,因为我的观察,将化为我的知识,而知识会成为判断的依据,以后无论何时何地,翻看蕨类的叶背面,孢子囊群就会告诉我,自己姓啥名谁。
再往上,迎接我的是性格倔强的山胡椒。说它倔强,乃因身为落叶灌木,叶子黄了枯了,竟不畏风刀霜剑严相逼,一如既往地留在枝头,过冬不说,还要迎春,这期间,非但不显衰败,反倒格外夺目。正是它的倔强,大大地缓冲了寒冬的萧索气氛。
对萧索气氛的缓冲,络石是不可或缺的。在大蜀山的草木群落中,络石是旺族。山上山下,即使寒冬腊月,向上看,枝柯疏朗;向下看,如果没有积雪,仍旧一片青绿,这是络石的功劳。络石身怀攀援绝技,能逢石络石,遇树攀枝,无石无树,尚能铺地若毯。单独一根络石,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千百根络石纠缠在一起,其视觉冲击力,便不可小觑了。
有了山胡椒的黄,再加上络石的绿,伫立山麓也好,深入山林也罢,那种黄绿交错的色调,会让你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在山林里钻了半天,碰见盐肤木,为它照张像;看见金创小草,俯身摸摸它的头;枫树与麻栗比肩而立,我便坐下来,依树少歇;满身带刺的柘与木香,总想跟我拉拉扯扯,我也决然不施訑訑之声音颜色……我这样不存目的,不设方向,以无路为路,以无求为求,真的像泛驾之马抑或跅弛之士。
作为一个合肥人,我感到三生有幸。一部鲜活的《植物学》巨著,就摆在我的近旁。这部巨著,活就活在与时俱变上,活就活在四方不同上,活就活在高低有异上,活就活在生生不息上。作为一个草木爱好者,探山,从浅层意义上讲,就是识草认树,就是分门别类,就是知根知底,就是探颐索隐,而其深层意义,则在于和谐。自然万物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