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背着我们,又偷偷种了三块玉米地。种玉米,我们是坚决反对的,80出头的人了,不缺吃,不缺喝,儿孙给的都吃不完。播种、施肥、锄草……不小心跌伤了,受罪不说,还让儿女操心。
“这茬收掉不种了,真种不动了,还想活好大啊?!”父亲诚恳地表态。可这一茬刚收完,下一茬又偷偷种上,气得我们姊妹几个,要回家把地里的庄稼刨掉。母亲笑嘻嘻地说:“来刨啊,长得这么排场的庄稼,你们可舍得刨?”顿了顿,母亲又道:“存粮如存金,有粮不担心。没经过饥荒,不知道粮食金贵!”
千叮咛万嘱咐,玉米熟了打电话,我们趁周末都回去,老少齐上阵,一天就收完了。可老两口没吱声没吱气,已悄悄干了起来。推着那辆破人力三轮车,停在田头,提着竹篮,钻进玉米地,掰下玉米穗,挎出来,倒进三轮车厢。一趟又一趟,蚂蚁搬家一样。掰了大半车厢,父亲在前扶着车龙头,肩头背着破被单搓成的纤绳,身体前倾,勾着头,一步步往前挪。母亲低着头,树皮一样的双手抓住车厢尾部的栅栏沿,腰弓得像一架檀木老梨弓,用力推车,边推边抽出手,快速划拉下脸上的汗水,复又抓着车厢沿往前推……
不忍心责备,央求父亲不要再收了,等几天,周末我们就回去。父亲悠悠地说:“没事,你们忙你们的,我跟你娘慢慢收,一天收个几车,搞累了我们就歇。也没多少,几天就收完了。”母亲夺过父亲的手机:“不要回来,你们一个都不要回来,各家有各家的事。村里比我们年纪大的多了,哪个不干?在家闲着,会闲出病来的。一共就这么点玉米,都卖完也卖不了几个钱,你们来回跑,收点玉米还不够油费的……”“知道跑来跑去不够油费,不划算,那你们还种?”我怼了母亲一句。电话那头,母亲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我们还能干得动,挠一把算一把,也能减轻你们的负担,你们在城里都不容易。”
前年,稻子快黄时,天老落雨。打电话回去,父亲有些郁郁不乐:“天都快下通掉了,眼看黑土地那块稻子都黄透了,地太烂,收割机进不去,要是来一场大风刮倒掉,就烂在田里了……”家里十几亩地大部分都丢给邻居做,父亲没要邻居的“租金”,只提了个小要求:每年抽水时,顺带给黑土地抽点水,栽上秧,收成够老两口一年的口粮。黑土地只有六分地,靠近河,离家近,好的年景可以收千把斤稻子,碾出来的米,够父母吃一年。
稻子黄透了,却收不掉,急性子的父亲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和大哥二哥只好请假回去,赤着脚,一刀刀割掉稻子,捧到田埂上,再用绳子捆扎起来,扁担一头拴一捆,往院子里挑。稻捆捆小了,弯腰下去,身体几乎趴在地上,怎么起也起不来;捆多了,青翠的稻秸像水做的,一捆像一头猪,沉得要命,根本挑不动。只好把稻捆一头搭在田埂上,一头搭在汪着水的田里,脚深陷在泥里,像被一双黏糊糊的手攥住,一只脚抬起,另一只脚又深陷,好不容易爬上田埂,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花了大半天的工夫,湿漉漉的稻捆全都挑到了院子里,父亲忧郁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明亮的光。我们三个却累得东倒西歪,肩膀被扁担来回碾压,洇出了血迹,像是被皮鞭抽打过。看我们累得歪靠在墙角,肩头红肿,母亲心疼地嘟囔起来:“都是你这个死老头子,非要种,能收多少稻子?你看把几个小孩累的,好多年没干这么重的活了。明年要种,你自己下地去挑,别再祸害小孩……”父亲有些急眼:“明明是你要种的,找人抽水,去借秧苗,我不去栽秧非拉我去,现在又怪到我头上来了?!”母亲不再作声,只是闷声不响去给我们打水擦洗……
父母种了一辈子地,把孩子一个个种进了城,到头来陪伴他们的只有庄稼,最亲近的也只有庄稼,庄稼种在地里,更种在他们心里,一茬茬地陪伴,像忠诚的伴侣。土地和粮食,是父母的命根子,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也是他们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