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庄稼人来说,最开心的一件事,莫过于稻子熟了。田里的稻子熟了,农家的粮仓里就有了粮食,米缸里就不缺大米,就不至于挨饿。一粒米,九斤四两力。庄稼人亲近泥土,亲近水稻,他们经历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懂得一粒米来之不易,懂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记得小时候,清明时节,父亲在大水缸里倒入细碎的黄土,注水搅拌成比重大于水的溶液,将种稻倒进水缸,淘去漂浮的瘪稻,沉下的便是籽粒饱满的稻种。稻种浸泡一天后,将它撒进整理好的秧田里,白天放掉田水,让阳光照射秧畦;晚上蓄水,保温防冻。大约半个月前后,稻种变成半筷子深绿油油的秧苗,等待栽插。
第一次插秧,被称为“开秧门”。天刚刚亮,父亲就带上小板凳和扎秧苗的稻草,走进田野。下田之前,父亲在田埂上燃一挂鞭,相当于春节的开门鞭,祈祝风调雨顺,稻谷丰收。我跟着父亲下田,田水冰凉,脚底板一探,便打了个寒战。龇牙咧嘴地趟进水田,坐在小板凳上,弯腰拔秧。攥在手里的一把秧苗,在水里一提一按,掀起的水浪漂去泥土,抽一根稻草扎成活结,扔到田埂上,码进畚箕。
插秧是在早饭后,太阳升起一人多高,暖融融的。勾起脚趾,沿着湿滑的田埂,将秧把挑到大田边,拎起秧把,用力一抛,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啪”的一声,水田里荡起一圈圈涟漪。“个个插禾,个个插禾!”伴着布谷鸟的鸣叫,田野里呈现一派弓腰插秧的忙碌景象。不一会,我感到腰酸背痛,两腿发软,膝盖也被胳膊肘撑得发麻,一趟还没栽完,便时不时直起腰,喘口气。看着父亲哥哥姐姐一直不抬头地抢插,左三棵,右三棵,分蔸均匀,秧苗直立,排列整齐,我只有羡慕的份。见我被左右栽好的秧苗困住,父亲走过来与我调换位置,将我解围。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栽插的秧苗成活快,返青早,几日不见,便发稞,分蘖,茁壮,直至将水田挤得密密实实的。再过一个多月,水稻抽穗,扬花,灌浆。过了小暑,稻田里一片金黄,南风吹过,掀起阵阵稻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棵棵稻子,已经成熟,等待开镰。“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彻。”大暑前后,天气炎热。庄稼人需要在这前后十来天时间里,将成熟的早稻收割回来,脱粒,翻晒,归仓,再将晚稻秧抢插下去。抢收抢插,便是庄稼人难忘的“双抢”。
天刚亮,父亲带上磨得雪亮的镰刀出门。我戴一顶草帽,随父亲下田。不到二十分钟,就感到腰酸背痛;半天下来,后背上就被太阳晒起了水泡,手指也被割破了几道血口,汗水渗进去,一阵阵钻心的痛。而父亲,好像不知道累似的,一直埋头,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嚓嚓嚓地往前割,像一头老黄牛。割下的稻禾铺晒在田里,到下午再打捆成稻把挑回来。挑稻把用的是杪担,两头尖而翘,挂在杪担上的稻把一旦滑下来,就在地上摔一层金灿灿的稻谷。我将杪担两端插进稻把,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将负重的杪担挺举上肩,再一溜烟似地赶回晒场——挑稻把途中是万不可放下担子歇息的,因为杪担上的稻穗朝下,歇担子会将稻谷压脱下来。仅挑半天,双肩又红又肿,磨起的水泡被压破,火烧火燎得痛了好长时间。
有时遇到阴天,光照不强,割下的稻穗来不及在田里晾晒,斛桶就派上了用场。斛桶是用木板围成的无盖倒梯形木盒子,桶底比吃饭用的八仙桌还大。父亲双手抓起一摞稻把,用力掼过去,“砰”的一声闷响,稻粒如雨点般纷纷脱落。我和大哥分别站在斛桶的几个侧面,学着父亲掼斛桶。稻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秸秆上沾带的泥水、飞虫、草屑飞到头上、脸上、身上,不一会就成了大花脸。半天下来,手心磨起了水泡,脸上、手臂上被稻叶和颖壳划出长短不一的伤痕,又痛又痒。
脱出来的稻谷,摊晒在簸箕里,或者铺在稻床上,白天摊开,傍晚收拢。连晒几天后,拣一粒稻谷放在嘴里轻咬,发出“嘎嘣”一声脆响,就可以进仓。一堆堆金字塔一样的稻谷,承载了庄稼人从播种到收获的全部梦想,也承载了全家人生活的希望。新粮收获,父亲挑一担稻子到镇上的碾米厂加工成洁白的大米。母亲将新米煮成饭,盛在碗里,米粒晶莹如白玉,闻起来香喷喷,吃起来甜丝丝的。一粒稻种,从浸种下田,到分蘖抽穗,到脱谷成米,凝聚了庄稼人日晒雨淋的艰苦付出,凝聚了庄稼人辛勤浇灌的汗水结晶,每一粒米都必须得到爱护和珍惜。
原来,只有经历过,才会懂得“一粒米,九斤四两力”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