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寿州遭遇了一场大雪,这场雪无意中成全了我。我和朋友们,几个无可救药地爱着寿州的人,选择了在这样天寒地冻中,踏雪寻访了寿州几乎所有的遗迹,并试图找回尘封历史中温婉的记忆。
是夜,我莫名其妙地梦见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耸立在寿州的大地上。
春节的时候,我和朋友浮木先生不愿把时间耗费在酒桌茶馆,于是一拍即合,突发奇想,捧着一本《旧巢痕》,照着上面的描述,开始了在人们津津乐道的寿州“三街六巷七十二拐头”中,寻访一代文化大家金克木先生的故居。
金克木先生,1912年出生在父亲任职的江西省万载县,1916年,四岁不到的他躺在母亲的怀里,随家人从安庆返回老家寿州。寿州的家是什么样子?金先生在《旧巢痕》中写道:“全部是草房,没有一片瓦。墙也不全是砖砌的,厨房和有窗的一间只有半截砖墙,上半截是土坯……整个住宅是三层草房,三个小院,一个后园。大门向北,隔着城墙正对青山”。
“大门向北,隔着城墙正对青山”。依此描述,大体那城墙就是现在还依然保存完好的宋代城墙了,那青山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八公山了。然而,我们据此在北门“通淝门”一带的仓巷、东岳庙巷、圆通寺巷、袁家巷苦苦寻访,竟连一户姓金的也没有找到,就连金先生在书中说到读小学的八蜡庙,也不见了踪影。但金先生的确是在这里的老宅里,接受了最初的描红、背经、读诗、识礼、听曲等旧学教育。
在寿州城里,金先生还搬过一次家,新房子确实是一所大宅子,有大小五个院子,不过正式算院子的,只有前院和后院。两院中有前堂屋和后堂屋,又各分上下。朝南的是上堂屋,朝北的是下堂屋,都有明间、暗间。另外,有一个客厅兼书房,处在一个独立的小院中。还有一个很大的后花园。这所房子的特点是前面高大,后面一层一层变矮小,因此,当这家破败以后,就有人说照“风水”说,这是个逐步破败的家的格局。只讲前面排场,不够后面余地。
金克木先生所描绘的,既是闲笔,又不是闲笔。老宅是太平天国时期建的老房子,独门独户,小家小院,土墙草顶,需要年年修补。搬家之后,房子高低分等,俨然是一个宫院的缩影。所有这一切,如今都成了春华旧梦,昙花一现,不复存在。
小学毕业,先生因家境贫困,无力再上中学,便辍学在寿州、凤台、凤阳一带乡下教书代课,自己谋生了。1930年7月,已是到了淮河涨水的季节,城外淝河上的茂密的蒿草,被直逼城下的大水淹没,“一只小小的带芦席篷的船正要开航”。19岁的金先生从寿州走了。从此,这个接受过寿州楚文化最初滋养的孩子成为游子,最终以小学毕业的文凭,跻身中国顶尖大学——北京大学,并成为当代令人景仰的一代文化大师。2000年5月8日,88岁的金先生在北京逝世。
这次寻访未果,令我们十分沮丧,我们久久地在自认为是金先生故居的地方,徘徊复徘徊。都说名人大家住过的地方是有神秘气息的,希望九泉之下的金先生能传递给我们一丝信息。然而,我们知道,先生向来低调,“不愿意多说自已”。这不愿意说,就留下了几多遗憾;这不愿意多说,把我们心中的一座辉煌的宫殿推倒了。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几处老房子门前挂着“故居”“住宅”的牌子,他们与金先生的品格人生,可以说有霄壤之别,但别人的老房子保留了下来,不论有多少文物价值,都让我有些为金先生失去故居而愤愤不平。
孔子所谓“游于艺”,庄子所谓“乘物于游心”,在金先生这里,几近双全了。这是一位研究金先生的学者说的话。这样的人杰,在寿州这个弹丸之地,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啊。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我昨晚梦见宫殿倒塌的答案了,那是金先生托来的梦,那是《旧巢痕》中的草房、土墙和窄院。
我生也晚,居在寿州,我们有理由为金先生找一找他家的老宅,虽然他可能一百个不情愿,但那草房确曾宫殿般辉煌地耸立过。这几天我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这个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