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觉得我爸不像一个真的人,像书里的人。我看《平凡的世界》会想起他,他和孙少平一样贫穷又硬梆、心气强,想赤手空拳杀出一条血路,终究难免于失路的彷徨。
一个“好的”中国人的样子他都有,热忱、耿直、孝顺、容易感到幸福……当然,他也有少少的一点重男轻女,好在同时还有恻隐之心加上文艺气质,对我不算坏。
但也有些时候,我会特别清晰地感觉到他是一个真的人,出身于社会底层,靠奋斗一步步实现阶层跃升,对于奋斗,他已经形成路径依赖。
三十岁之后,奋斗的效力微乎其微,情商、背景还有运气才能让人事半功倍,他都没有。他不理解也不服气,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做得更多一点就能到一个新世界。
于是我看到一个将有限人生投入到无限的奋斗中人,像一个想不开的西西弗斯,早晨推着石头上山,傍晚看石头滚下。气人的是还有人身轻如燕地从他身边跑过,告诉他,推石头上山只是他的命运,不是人类共同命运。
他想出一些办法安慰自己。写作是其中之一。
他通过写作回归故里,找到当年那个快乐的孩童,告诉他,你看你后来这些年挣到了这么多,不过你现在其实也很好。
写作还可以获得奇妙的成功感:还原一个场面,处理好一个棘手的转折,或者以意想不到的顺滑,表达出接近全部的感受,都可以靠一己之力实现。
就算不顺当,默默对抗或者认了,也是自己的事,不会有受制于人不得不妥协的屈辱感。
写作是我爸早年的兴趣所在,少年时敲开命运之门的那块砖,中年一路的陪伴,晚年时可以找到一棵树躺下来的乐园。
也让我对他了解得更加具体。我出生时他二十九岁,我最早对他有印象,他就已经有点中年的样子了。
我记得他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含笑抱怨我总能把衣服穿得那么脏,一丢进去满盆的泡沫瞬间坍塌;他教我认字,下班回来时看到我在念书就会给我一块糖;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又有一篇稿子登在大报上,不到五岁的我对“登”和“稿子”这两个词都不怎么理解。
我通过他晚年写下的这些字,续上我没有看到的他的从前。看到那个孩童,天真又自尊,可爱又可笑,得到过很多很多爱——很想谢谢给他爱的那些人,虽然这样似乎很多余。
我看到他的出生地,之前已经听他说过很多,形成笼统模式化的概念,是每个人父亲家乡的样子。他笔下的家乡,却有些魔幻色彩,比如他写家乡特有的柳棉蛾,出现和消失都像幻景:
不知谁喊了一声:“柳棉蛾出来了!”本来风平浪静的河面上顿时钻出无数只柳棉蛾,一眨眼的工夫,河面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柳棉蛾,大人小孩一齐动手,有的用网抄,有的用棍子将柳棉蛾往一处赶,用罩头子撮。刚把第一批出现的柳棉蛾捞完,第二批柳棉蛾又出现了。人们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当太阳高高升起时,柳棉蛾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满载而归的人们,将柳棉蛾掺上鸡蛋、韭菜煎炒,比河虾还要鲜美。吃不完的,就晒干存放起来,作为冬天的下酒菜。
物质匮乏的时代,这骤来骤去的柳绵蛾,给那块土地上的人带来多少获得感。
我喜欢看我爸的文字,从中看到我爸的来处。也看到我正在形成,虽然那时我的存在还很薛定谔,但“我”在我爸走过的每一条路、遇到的每一个人、看到的每一处景物里形成。我在看清我爸是“谁”的过程中,更多地知道我是“谁”。
就先从我爷爷说起吧,我爷爷是一个山东人。
我爷爷原籍山东枣庄,幼年和家人逃荒要饭来到颍上县南照镇八里庄。逃荒这词我不陌生,吾乡属于黄泛区,能不能吃上饭全看老天的心情,收成不好时候,就被本能驱遣着,去能吃到东西的地方。
在地图上拉一条线,从枣庄到颍上,先向南,后向西,放现在是405公里,交通不便的年代,不知道他们走了多少天,又是什么因由留在这里。
对于贫苦人,可能也不需要因由。纵然有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那繁华富贵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像飘蓬,被求生本能驱遣着,到哪里都是受苦,到哪里也都能扎根,但凡给他们一点活路,就能留下来。
我爷爷的父亲在八里庄给人当了佃户,再没有离开过。他虽命如草芥,倒也有些心气,活着,就想活得像样一点。
中国人的门楣上常贴有“耕读”二字,“耕”是求生存,“读”是求发展。虽说寒门难出贵子,但读书在漫长的历史里,几乎是改变阶层的唯一通道。
我爷爷九岁那年,他父亲求了地主,将他送进私塾,和地主的儿子们一道读书。倒也不敢妄想着一番头悬梁锥刺股的操作之后,我爷爷蟾宫折桂,飞黄腾达,贫苦人能识得几个字,去做个生意,不用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就已经是阶层飞跃了。
我爷爷在私塾里读了两年书,认识了一些字,后来又赶上饥荒年,交不起学费停学了。
但他因此有了去县城一家中药店当学徒的资格。学徒期满要转为正式工前,药店夜里失火,店老板认为是学徒吸烟,扬言要将学徒吊起来打,我爷爷闻讯逃走。
他逃到淮河边上一个小集庙台集,在一家药店里帮工。他虽然其貌不扬,相貌平平,但聪明而又仁义,被人看在眼里。
这个人姓杨,家境算得上殷实,妻子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生个女儿也是如花似玉。只可惜他就这一个女儿,在吾乡,没儿子的人家被称为“绝户”。
“绝户头”是吾乡最恶毒的诅咒。若有事与人争执,只要对方将“绝户”两个字祭出,便心神散乱,颓然败下。
没有儿子的人,死了不能进祖坟,家产也要分给族人。这种现在听上去荒唐之极的道理,在当时是义正辞严,但当事者看着手心上捧大的女儿,会有一万个不甘心。
还有一万个不放心。在吾乡,强悍的父兄是一个女子在夫家的底气。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是女儿若是被夫家欺负了,就是她娘家的脸被打了,她的父亲兄弟是要抄家伙去帮她讨个公道的。
我奶奶这种独生女,没有这种可以凭借的暴力资源,若是遇人不淑,命运不会比贾迎春更好。所以尽管说媒的人快要踏破门槛,杨先生也不肯将女儿轻易许人。
他心里有一个模板,要找这么一个人,脑子好使,女儿往后不至于吃苦,又要厚道,全心全意待他女儿,穷苦一点倒没关系,他早就为女儿备好了一份不菲的嫁妆。
我爷爷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样样俱全,又是独门小姓,更添一份安全保证。事后诸葛地说,我爷爷这个老丈人的选择实在明智,后来我爷爷也将我奶奶一辈子捧在手心里,最困难年月,他们家只剩一小截胡萝卜,也要给我奶奶而不是孩子们吃。
反正,新婚时的我爷爷算是草根版的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拿着老丈人给他的十块大洋,他在庙台集开起了中药铺。
关于我爷爷开中药铺那些事,我爸有不少文章写到。我爷爷是天生的生意人,善于逐利,也懂得让利于人,纵然那年月兵荒马乱,凭着他周旋揖让的好身手,生意算得上兴隆。我小时候经常听我奶奶追忆昔日繁华,说那时每天收的钱都能装满一抽屉,我大伯放学回家,随手抓一把到集上去花,从来没人管他抓了多少。
后来因某种原因,我爷爷从一个小老板变成药店员工,他仍然审慎又勤谨地与他的生活周旋着,踅摸着让四个儿女吃上饭,活下去,还要有点出息。
当然还是只有读书这条路。我爸兄弟姐妹四人,只有我大姑生得早,没有上学,其余三人都读到了高中毕业。
我大伯是那种得到上天特别眷顾的人,轻轻松松就考第一,从小镇一举考上阜阳一中,在当时等于一只脚踏进大学校门。他上高中时,在阜阳日报上发表整版文章,加上他还遗传了我奶奶的高挑与美貌,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人中龙凤。
可惜天分高的人,常常会踏入一种陷阱,别人不可企及的东西,他们得来的太容易,就把这东西看得不值钱。我大伯高中毕业时放弃高考,后来一边当乡村教师一边写作,以此进了县文联。
我大伯偏爱我弟,不算喜欢我,我也不怎么喜欢他,但想起他来,我总记得,他到我家来,兴致勃勃地谈创作,我记得他讲起听到的一言半语,像捡了个宝贝似的高兴地说:“太典型了!太典型了!”记得他为某个主题拍案称奇,我还记得他喜欢契诃夫。
我想那应该是他一生里比较快乐的时刻,因为专注而快乐。专注是多么难得的品质,可惜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三心二意地度过,生出很多不开心,亲手打造出痛苦的锁链,我虽然明白这一点,也是在劫难逃。
我爸长得也好,我早年影影绰绰的印象里,就觉得他是个好看的人,眉毛浓而密,眼睛大小合宜,内双,下有卧蚕,笑起来弯弯的,从照片上看,是明亮又稚气的气质。
这和善的眼神,中和了他的鹰钩鼻子可能会有的凌厉。他还有两张薄嘴唇,我姥姥以前就说,薄嘴唇的男人能说,比如你爸。不过这个薄嘴唇加上他的W下巴,形成了一种异族感,有次坐火车,我斜对面坐着个六十岁左右的外国人,我很注意不去看他,但还是会有一种我爸坐在我对面的错觉。
但我爸终究不如我我大伯,我大伯读的是行署所在的一中,我爸读的是县城一中。我大伯聪明灵活,我爸憨直到近乎笨拙,我大伯有天才并相信自己的天才,我爸,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特别相信奋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