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位于安徽肥东县的包公镇,此镇因出了个包拯包青天而得名,母亲常年生活在这里。这里的男女老少都十分喜欢庐剧。说起对庐剧的喜欢,母亲绝不是一句“痴迷”所能概括得了的。庐剧界的名角王本银、丁玉兰等她十分熟悉,对于后起之秀王小五、李小平等更是如数家珍。那时专业剧团很少下乡演出,活跃在乡间庐剧舞台的更多是一些草台班子,即便对于这些草台班子,母亲随口也常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张学玟/摄
只要听说有庐剧演出,无论多远的路,母亲也要缠着父亲陪她去看。记忆深刻的是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刮着大风,飘着雪花,母亲不知从哪里得知离家八里远的大赵村晚上有庐剧表演,早早做了晚饭,匆匆哄我和姐姐上床睡觉,便在父亲陪同下,冒着风雪,走了两个小时的路去看戏了。那时姐姐7岁,我5岁,当我们醒来,发现漆黑一团的家里父母都不在时,我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当无力再哭的我们昏昏沉沉睡去,母亲和父亲才踏着夜色心满意足地回来。
此后,为了防止再出现类似情况,母亲干脆让舅舅来家里陪我们,她则依然戴上那条蓝色的碎花三角巾,穿上她那身蓝褂黑裤出去看戏。每当看戏回家,她总是欢天喜地,兴高采烈,边给我们做饭,边讲戏里的故事。
有一回,母亲听一位在城里工作的人回来说县城正在放映庐剧皇后丁玉兰主演的电影《借罗衣》,她向人借了10元钱,同父亲一起去了县城看《借罗衣》。散场后,母亲和父亲走散了。没有钱的母亲只好开动两条腿往30多里外的家里赶。刚好路上碰上一辆同方向的拖拉机。将母亲带了25里后,司机放下母亲,开往别的村庄去了。母亲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经过一片坟地时,母亲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冷汗开始从母亲脸上流下来,她一边走一边唱庐剧给自己壮胆,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汗水已湿透了母亲的衣裳。这次经历过去几十年了还一直深深印在母亲的心里,每当说起此事,母亲总免不了要埋怨上父亲一通。
几年前的一个春节,我从部队探亲回家,母亲就让我留心一下周围村庄有没有在春节时唱戏的,说她很想去看戏。巧的是这时姨妈打来了电话,说她们村初五开台唱庐剧。这可把母亲高兴坏了。由于我没有开车回来,小妹夫开着拖拉机将我们送到了现场。戏场人山人海,小摊小贩云集,卖甘蔗的,卖冰糖葫芦的,卖水果的,卖玩具的……吆喝声伴着孩子的笑闹声和周围零星的鞭炮声将年味推向了高潮。
下午二点,随着一阵锣鼓鞭炮声响起,戏正式开演了,是《铡美案》。这是个家喻户晓的老剧目,说的是包公铡了负心汉当朝驸马陈世美的故事。看到这个剧目,母亲喜悦不已,连说这是庐剧中她最爱看的。
台上的演员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母亲和姨妈一边看着戏,一边小声交流着演员的扮相、唱腔、表演和动作。看得出母亲很专注,她一边打着节拍,一边轻声跟着哼唱。尤其是当扮演秦香莲的演员唱到“驸马爷近前看端详,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瞒皇上、杀妻灭嗣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这句经典唱腔时,母亲两眼含泪,眉头紧锁,满脸怒色,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姨妈说:“秦香莲太不容易了,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还差点被自己的男人害了,太惨了!对这种忘恩负义的黑心肠男人就该去告,让他受到处罚。”
此时,黄昏的太阳照在母亲泛着霜花的头发上,也照在母亲挂着泪痕、目光专注的脸上。我不禁自责起来,说实话,这些年来,我整天在外忙忙碌碌,很少有时间陪母亲看戏,作为儿女,我们欠父母的实在太多了。
整个下午,我发现母亲的视线半分都没离开过舞台。母亲已不是在看戏,她的整个身心已完完全全融入到秦香莲的命运里去了,和秦香莲一起悲一起喜,一起伤心一起落泪,全然忘记了戏已散场和周围的世界。
第二天唱的戏目是《打芦花》,由于天不作美,飘起了淅沥的小雨,母亲不以为然,依然情绪高涨,坚持打着雨伞去看戏。不知何时,小雨中开始飞舞起雪花。一些人开始退场。雪花落在母亲的蓝色碎花头巾上,很快母亲头上覆了一层白。这时戏台上的锣鼓声越来越激越,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风雪中,母亲仍专注地盯着戏台,如一座雕塑,铭刻于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