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村庄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浓浓情愫,是依恋、怀念,更是感激。和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棵麦子一样,土地上的人把根扎在地心深处,从泥土里汲取生命的养分,然后萌芽、成长、成熟、消逝。
一片云来了又去了,天空还是那片天空;一个人来了又去了,村庄却已不是那个村庄。少了任何一个人的村庄都是残缺的,每离去了一人,就仿佛从村庄的身上剥落了一片叶、一粒土,直到太多的离去让村庄容颜枯槁、元气耗尽、垂垂老去。
如果村庄会说话,也许,它会跟我说些什么。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光是名字就具有极强的代入感,那些与回忆有关的东西,年轻时零碎读来并无太深感触,倒是屡屡在指向高考的语文阅读题里遇见,不得不去琢磨一番。渐渐人到中年,再读此作,却有种他乡遇故知之感了。这部被称为“生命之书”“元气之作”的作品,成就了作者“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的美誉,理所当然。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家乡在我的文字中的一次复活”“我用一本书创造了一个家乡”。
无法超越,是的,无需超越。
只有长期生长在村庄里的人,才能这么近距离细致地审视着村庄的一切,村庄的风和落日,村庄的鸡鸣、狗吠和虫鸣,村庄里那些近乎隐形的低到尘埃里的人,它(他)们在文字里收获了如此鲜活的生命,不承想此生会以这般优雅和文艺的方式走出村庄,走向世界,走进无数人心中。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能时刻让你在别人的故事和自己的记忆里来回辗转,让人坚信黄沙梁的四季就是所有村庄的四季,所有村庄里走出的人都曾在黄沙梁生活过。那一片云曾经飘在我的家乡的上空,那一阵风曾经卷过黄沙梁又踅进了我的村庄,那只执着地拒绝外援凭借一己之力劳动的蚂蚁曾出现在我的童年,还有那习以为常的村东和村西的阳光原来竟深藏如此深奥的哲学……
一个人的村庄是热闹的、喧腾的。在我曾拥有的岁月里,所有关于村庄的美好记忆都搁浅在了童年。村庄里的风穿越了整个夏天,在树上蝉鸣和水里蛙声的双重配合下四处游走,掠过千家和万户的窗子;村庄里的树不辞辛劳地长大、老去和重生,洒下阴凉,无私地贡献着自己枝干和果实;麦田的上空有风筝和欢笑,冬天的雪地有野兔和嬉闹,迎春的鞭炮比任何时候都要响,奶奶、姥姥家的芋糖比所有小伙伴家的都要甜;那时,老年人还在中年,中年人还是青年,而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有一粒尘土到一颗星辰那么高远,有一年四季和一村庄人的一生那样久长。”(《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我在无数人的村庄里完成了生命和精神的成长,我的血液里镌刻着不可磨灭的村庄的印记。
一个人的村庄是寂寞的、孤独的。我走的时候,村庄的风送我一程;我归来的时候,村庄的雨迎接了我。我认识的那座桥、那棵树、那片池塘,早已不知所踪,浓缩版的沧海桑田在小小的村里上演,麦田上的天空和天空下的麦田一样空无一物,我感受到了荒芜,尽管是春天,尽管依然是满目葱茏。能留下记忆的地方都已被改变,一座新房,一段新路,还有来来往往的不再相识的人。是的,我认识的人都已老去,更老的人都已入土,我在这个世上可以依赖的人越来越少,这实在是让人惶恐。
直到有一天,我的村庄也消失了,消失在我无法预料无法左右的时代洪流中。醒来时没有鸡鸣,睡去时没有星光。“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今生今世的证据》)我的村庄,除了给我留下一个梦,还剩下些什么?
村庄不会说话,村庄也不需要说话,它早已把一切叮咛牢牢地拴在了你的身上,从你出生的那天开始。它永远在那里,等你一个回头,等你一个目光,它就可以活过来,像从不曾走失一样。
一个人的村庄,终是一个人的村庄。把岁月消磨殆尽,把自己变成永恒。
我来于斯,亦将归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