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安土重迁,往往数世同堂,守着一处竹篱茅舍,豚栅鸡栖半掩扉,后代人有出息的,即便负笈游学,即便宦游四海,末了,还是要叶落归根,重返故里。到了近现代,世殊事异,人口流动渐成风气,搬家与迁居的事,已为常态。
我非合肥本土,算是乔寓吧。我在省城拥有的第一套房子,是位于潜山路上的单位宿舍,那时对面积不甚计较,粗放的说法那房子是“中套”,三室一厅(最小的“室”仅有9平米),庶几容得下四口之家安居乐业了。宿舍的产权原本归单位,每月从工资中,象征性扣除一点房租。后来房改,租户摇身一变为房主,不再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这里便是名副其实的“家”了。这个家,犹如鸟巢一般温暖与舒适,秋月春风等闲度,终于有一天,雏鸟先后展翅高飞,各自营造自己的新巢去了,潜山路上的家,只剩下我与老伴栖居着。
自从有了第三代,琐事骤多,事事都牵动我与老伴的神经,便在安居苑买了一套新房。安居苑的建筑是砖混结构,卑之无甚高论,然而幼儿园、小学、初中,一应俱全,是理想的学区房,为孙子的教育计,适合不过。于是儿子的新巢与我们的老巢,再度合而为一。安居苑与潜山路,近在咫尺,所以没有正规意义上的“搬家”之举,重一点的用小车,轻便的用自行车,来来往往,风里雨里,蚂蚁一样卑微,蚂蚁一样辛劳。
安居苑坐落于陈村路的东西两侧,新居的面积比潜山路老巢翻了一翻,顶层还附带阁楼、露台,可供晒衣衫、种花草。陈村路虽短,菜场商店,却是鳞次栉比,还是一条公交线路的起点,凡此种种,一如《牡丹亭》第七出所说的那样:“有风有化,宜室宜家。”我们一共在那里住了十二年,老伴退休,孙子初中毕业,都是在那里完成的。直到2018年夏天,随着孙子进入高中,祖孙三代,才依依不舍地跟安居苑挥手道别,并在与合肥一中旁边的滨湖明珠,租用了一套临时居所。
合肥一中与滨湖明珠都在塘西河的西侧,中间隔着洞庭湖路,十八幢高层建筑,住满了来自全省的学子与家长。小区的中轴线,正对着一中的南大门,中轴线两傍,青一色的榉树,浓荫匝地,算得上颇具传统意味的设计——古代的青青子衿,会在家门口栽上几株梓树,寓意学成而中举,当代的莘莘学子,最终从榉树的浓荫下,步入自己向往的大学之门。
从安居苑到滨湖明珠,不存在产权的变更,称之为迁居,较为妥当。出租屋内配有各类家具,带上铺盖与日常用品,便万事大吉,凡举搬家的庶务,一概免了。到了那里,环境焕然一新,蓦然发现,身份也随之一新。陪读,这个专用名词,在当今中国,一半是新鲜,一半是无奈。现在我们也成了陪读大军的一员了!其实,我与老伴只管打理日常家务,烧锅做饭,洗衣拖地,儿子儿媳,则早出晚归,仅是陪日子,谈不上陪读。若说“陪”字,陪的只是上下课的钟声,悠悠扬扬的,半入清风半入云,如闻仙乐耳暂明。
2021年高考结束的当天,我与儿子,分别回归老巢与新巢。在此之前,儿媳将安居苑的房子转让出手,旋即用那笔款子,在西山林语买了一套新居。因装修未毕,我与老伴在潜山路,度过一个炎热而干燥的夏天。老房子空置既久,水电故障频出,小修小改,无济于事,大动干戈,费钱费力,只盼着早日搬迁,安度晚年。
旧时有个谚语,说的是:孔夫子搬家,尽是输(书)。对应到我头上,因为早就退休,人生之途已无输赢可言,惟有历年积累的书,确实成了搬家的重头戏。从安居苑到潜山路,又从潜山路到西山林语,分检、捆扎,上车、下车,全是体力活,又不能雇人代劳,只好亲力亲为。累是累了点,然而一想到那些读过的书刊,一生与自己同荣辱、共进退,些许满意、些许甜美,油然浮上了心头。
前些年,从日本传过来一个很时尚的新词:断舍离。我与老伴都来自芥豆之微,节俭惜物,几是与生俱来的秉赋。毛巾旧了,当抹布,衣服破了,且缝补。可是,当搬家成为课题,断舍离就像幽灵一样,不请自来。别说旧毛巾、破衣服了,就连桌椅、橱柜、家电,也只能割爱,一向珍爱的书籍,除了世界名著、国内经典,不得不狠狠心,送它们去该去的地方——这大概是中国式的断舍离吧。
西山林语远离市区,推窗可望青山,闭户能听鸟鸣,对于我与老伴,这里既是新居,也是最后的归宿。新居的日子,良宵花解语,静日玉生香,或许生发“时光容易把人抛”的惆怅,然而我不伤逝,我是个草木爱好者,只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便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