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学会写字时,我意外发现大院有空地。
这块空地很隐秘,在大院的小树林后面。几根竹子,几棵小树把它围了起来。空地上还挺立着一块坍塌了三分之一的土基墙。没有人知道,这块空地就完完全全属于我啦。
我那时刚学写字,捡了根粉笔,快快乐乐地写起字来。我把字写了好多好多,在地上写,在土基墙上写,想在哪写就在哪写。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带着隐秘的快乐挤满了这无人知晓的空间。有一次,我把我的名字写得很大很大,铺排在空地上,像个怪兽。字突然变大,拉长,使我变得惶恐。我老是觉得我是不是写错啦。我像着了魔似的,反复在我的名字上走来走去,有时弯下腰,细瞅瞅,确定一笔一画都是对的,是“朱蕾”,我的心才能够定下来,安安静静欣赏我的杰作。后来我不紧张,字写错啦,这里也没人管。
看着这块空地上到处是我的“作品”,我很满意。我一个人经常玩得不亦乐乎,大汗淋漓,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兴奋与自豪。我站在塌了三分之一的土基墙上,端详这块空地,觉得这地方我能随心所欲地写字,真是妙不可言。
你想我多自由,想写啥写啥。字写大、写小没人管;字丑、字美没人管;甚至字错也没人管。我说我创造了“朱氏字体”,我就创造了“朱氏字体”;我说我是书法家,我就是书法家,谁也管不着。后来,会写的字多啦,我要不开心,就在空地上大笔一挥“××坏”。再后来,会句子啦,我开心写一句“老师表扬了,我开心”;我不开心啦,也写一句“××打我,我很生气”。有一次,突发奇想,我用铁锹把我爸爸的名字划拉在空地上,觉得很神圣。
我几乎每天都到这块空地上写几句。这里没有人告诉我,不能在地上、墙上写字,我的“自我创作”达到了高峰。尽管已经过去很多年,我现在依然认为那里是我创作的“高峰体验”。我的表达欲望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我把我真正想说的话,毫无保留写在空地上。没有了约束,我的表达有了无限的可能性。一块空地,没有格子,没有要求,你可以写字、写话,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9岁时,父母冤枉我偷钱。我的辩解既苍白又无力,我跑到这空地里写字,写话。“妈妈说我偷钱,我没有”“他们不信我”“我恨他们”“我恨、我恨、我恨、恨、恨、恨……”我的字越写越大,越写越放肆。一个人愤怒时能写很多很多话,满满的字堆在空地上。我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写些什么,而我的委屈、愤怒也淹没在这一地的汉字里。那些字大小不一,丑陋不堪,伴随着粉笔用力的伤痕。我的食指和拇指有很深的勒痕,腌在汗渍里隐隐作疼,但是我痛快。我望着满地的疯话——心中充盈了写字完结后的成就感,充盈了兼有痛感的喜悦。几乎每个孩子童年都有这样的经历,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需要一块空地,在哪里涂涂抹抹。
上初中后,城市扩建,轰隆隆的挖掘机翻整了大院,也包括那块无人知晓的空地。我们住进商品房,小区的每一块空地都被利用起来,你是不会在精心布置的小区里找到一块无人知晓的空地的。
空地没有啦,童年也结束啦。
如今的城市,你很难看到一个孩子在地上用树枝、用石块划拉划拉写字、写话。他们很忙很忙,没有时间,连不开心的时间都很少。
我今年39啦,我很怀念在大地上写字、写话的时光。我怀念那个内心天真、纯粹、安宁的小女孩,怀念自创的“朱氏字体”,怀念像年少时玩积木一样摞叠出散发纯真气息的文字。
如果有块空地,还会有人蹲在那划拉划拉旁若无人地写字吗?如果有,会不会是我?
也许是,也许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