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大抵是要吃好喝好,才不负自己的肚皮。然而人类的文明又是很漫长的,凡有一点虚荣心的人,都希望能够留一点薄名。若以文章的品相来论,王晖应该就是这样一个既贪恋口腹之欲,又有几分虚荣的人,这些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箸代笔》里——“品味菜肴小吃之余闲,草草录记的与饮食有关之零言碎语,姑且算是我以箸代笔的成果吧。”他还拈来托尔斯泰的言论作佐证,认为将这些“与饮食有关之零言碎语”付梓面世,赢获赞誉,也在情理之中。真是一介既有情趣,又有气魄的“凡夫”!
认识王晖十载有余,所得不过闲书两本。在我看来,王晖算不上高产的作家,与那些著作等身的创作者相比,他的产量甚至可以说有点低,但谁也不能否认他的创作力。事实上,他从不以作家自居,出镜率最多的自我介绍是:媒体人。也就是说,他玩的是跨界,干的是抢饭碗的活儿,以他的才情,容易招人嫉恨。他的文章自有乾坤,若引用网络热词来形容,大抵是“人狠话不多”的境界。他是拿出了一句顶一万句的热情来著书的,《人语驿边桥》如是,《箸代笔》亦如是。此人一出手便是绝技,当年《人语驿边桥》横空出世,收入其中的篇什《美丽的野狐禅》随后斩获冰心散文奖,谁能想到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处女作呢?可见他的文章,熬的是火候,与那些一年出几本书的同好大有不同。
没有一点积淀的人,是读不了王晖的,正如没有积淀的王晖,写不出《箸代笔》这样的文章。慢火靓汤,人生有味。这种绵长而醇厚的况味,需要腹笥丰赡的食材,也需要铢积寸累的时间。袁枚的《随园食单》,王晖想是读熟了的,《笑林广记》他也颇有研究,这些在《箸代笔》里都有流露。他一方面追求自己的趣味,同时又追求一些不可言说的意味,逍遥而自足,这正是王氏杂文的style。读王晖,能读出周作人、汪曾祺一脉的冲淡闲适与清逸优雅,他们都是热爱美食之人,爱屋及乌,也偏爱写美食的文字,把饮馔杂著写得美轮美奂,声香色味俱全,表达的不仅是一种生活态度,更是一种生命态度。
周作人写美食文章,多重考据历史文化;汪曾祺则沉浸于美食的体验,推之风土人情;两者兼具,便是王晖了。
王晖絮叨。他谈“葱蒜”这样寻常的食材,也不吝笔墨考据,从古到今,从南到北,从各大菜系、各种技法口味来大书特书两者的联系和变化。他又喜欢吃,凡觅到一样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譬如“路菇”“妈婆婆”“扁大枯酥”,便觉欢喜无限,恨不得一股脑儿都端到读者的面前来。至于各种版本和风味的“烤山芋”“咸菜豆瓣汤”“剁椒蒸鱼腩”,更是如数家珍,单是吸引眼球还不够,一定要诱出读者的口水来。他研究食材是拿出做学问的态度来的,一只派牛心、一副野猪肚,需不厌其烦地溯至魏晋文学和桐城诸子,使其饱受文化的烟熏火燎,方显出食物的精细、雅丽或奢豪、喧嚣,以及不同时代各地区饮食文化之差异(《牛心与野猪肚》)。就连盛放点心茶水的瓦钵瓷盅,他也不放过,必要仔细考证出“表象”背后的“本质”来(《出洋相》)。他写这些都毫不费力,有一种旁征博引的啰嗦和旁逸斜出的繁琐,然而那种自然流淌的笔墨情趣,又蔚然深秀,曲径通幽。
你且听他娓娓道来。
王晖挑剔。他的饮食文字向来是一体的,饮食要精美,文字更要精美,旁人吃螃蟹就吃螃蟹好了,他却要擂姜泼醋、剥蟹赏菊,间或吟诗助兴,吃出一种象征意义和社会现象,因为“人之差别”本就是“判若云泥”的(《上楼下楼》)。享用美食,也要问“是哪儿产的?”吃个“正宗”,吃个“道地”,如“燕窝”“紫河车”这样珍贵的食材,更是要把功效和营养成分剖析得清楚明白。即或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将就中也自有一种讲究,其笔下的腌肉腌菜,为节省计,咸则咸矣,然极宜佐饭,细嚼之下,莫不腴美鲜香、滋味悠长(《敲饭榔心》)。他还认为“两地相思”“母子大会”这样的菜肴,体现了命名的残忍,也即人类语言的残忍,而人类语言恰恰是思想的表达或流露(《两地相思》),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他也用自己的语言和思想对食物进行了另一重王晖式的腌制呢?
你且看他挑精拣肥。
王晖骄傲。他写文章和做人一样,重文化积淀和人生情味,却又不乏烂漫天真。他能写出《予故以龙目呼之》这样古趣盎然的文章,也能写出《“大肉面一碗来哉……”》这样烟火气息的文章。他写《穷酒文化》《知青履历》,也写《“面条老总”》《乞丐话股票》。他说文章要耐咀嚼,便有了《调皮的语言》《好吃得让人惭愧》;他说文章要有情调,便有了《“尔又醉耶!”》《马铃薯也有春天》;他说文章要富意味,便有了《流风余韵》《迟来的“肥”味》。从一顿早餐便享用三千弗罗林的调味品,到一次小酌就啖去十万美金的下酒菜(《豪壮之举》);从英国学者李约瑟将自童尿中提炼秋石列为中国古代科技二十六项发明之一,到狄仁杰寻方祛毒天子皇族大饮童子尿(“还元汤”),这种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文章,寻常人不大敢写,因为怕露怯,王晖却写得快意淋漓,若非有十足的底气,绝不能如此嚣张地说古谈今,指东道西。
你且忍他孤芳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