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是有气的,这气是气息的气。每一块土地有每一块土地的气息,每一块土地上生长的植物、动物,也都蕴含着这块土地的气息。那么,桐城的气息呢?
在桐城生活了四十多年,倘若不与历史这巨大的时空相比,那也应该算得上“漫长”了。漫长的四十多年,这块土地的气息,一寸一寸地浸润着我,一分一分地成长着我,一天一天地磨砺着我。然而,在桐城的日子,我们总是将这种气息归结到天然。我们很难观照到它,也很难把握到它。有一天,当我们走出,成为了所谓地理意义的“游子”,这种气息便悄然绽放——我们并没有刻意去显露它,然而,在你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气息贯通,盎然……便有人感叹道:啊,桐城人,那是有文气的。
文气其实就是地气的一种生发。早年,十来岁的时候,看桐城乡间田埂上独立的青桐。在晨雾里,在夕光里,青桐犹如一支孤绝的笔,又像一个读书人落寞的背影,那是只有桐城人才这样想的。那萦绕在青桐周身的地气,刚正,清雅,这或许也正是桐城多青桐的缘由。地气孕育万物,包括明亮的油桐花,绵延的龙眠山,浩渺的东南湖泊。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这广大背景下,生存和生活的人民,甚至包括这些人民所书写的文章。
有一年春节,地上铺着厚厚的积雪。年夜饭刚刚吃完,家里便来了客人。那是一个在乡村长年游荡的人,据说他见多识广,最大的爱好便是读古书。他坐在我们家的桌子前,喝茶,并且盯着我,然后说:“这孩子将来是要写文章的。”他说得恳切,但家里人也只是一笑而过,谁也不曾将他的话当真。但他接着说的话,却让才上小学的我记住了。他说:“桐城人原来是很会写文章的,清朝还有桐城派呢。”
桐城派注定得从桐城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这块土地的气息,就是文章的气息,就是文化的气息,就是像胎记一样日后在我们的言语和文字间活跃的气息。
一灯如豆,我开始读老祖宗的文章。一读,便是一生。而且,读着读着,便常常想见青桐,想见那些在中国文学史上闪烁的身影。甚至,便常常想与他们对话,或者倾听。想问问他们:何谓“义法”?什么是“神气、音节、字句”?文章怎样做到“义理、考据、辞章”三者都不偏废?
当然,有时还会问到“经世致用”,问到桐城派与那些桐城派作家们的命运。这种隔着时空的对话和倾听,其实就是深入桐城这块土地的气息,深入桐城文化的气息。一个人,被这种气息包裹久了,影响久了,最后,他一定成了这种气息的一部分,犹如山上的兰花,它所散发出来的芳香,也一定是山的芳香。
因此,我们写出来的文章,一定是清正雅洁的。
因此,我们的内心,一定是承载着经世致用的理想,承载着所谓的“大道”的。
四十多岁以后,突然变成了“游子”。即使仅仅只有百里之距,但却深切地感到:桐城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影响和塑造着我。特别是文章。每每提笔,总想起桐城的那些先贤们。他们是虔诚地尊重着每一个文字的,他们会让那些从他们笔下流出的文字,具有跨越时空的生命——那是些闪耀着思想、通透着智慧、恪守着学理、饱含着深情,同时又雅洁、正直、崇高的文字。那些文字,都含着桐城这块土地的气息,又都让这种气息漫漶、延伸、晕染。想着他们,我便时常问自己:你的文章呢?在先贤面前,怎样才能减少羞愧?
——做一个永远保持着桐城气息的文人吧!
——写一些配得上“桐城”二字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