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小时有个游戏，叫挤油渣。大冬天，一群穿着单薄的孩子，靠着泥墙，相互挤来挤去，谓之挤油渣。挤得激烈，便挤出了力，挤出了热，挤出了汗。事实上这不是单纯的游戏，还有另一层意思，制造热量，彼此取暖。 

冷不太好受，冷伸不直腰，寒意让身子得团着、拢着，缩成个球。 

挤油渣游戏，最好在一堵南墙下，恰有阳光普照，阳光调和身体才能挤出热，挤出说不出的味来，也才能把冷挤跑，把团着的球打开了。 

挤油渣游戏没什么技术含量，有把力气就行了，力气小的往往被挤出队伍，这不要紧，再从边上挤进去就是了。挤油渣游戏是人越多越热乎，人越多挤得越有劲。 

不过，挤油渣多是男孩子参加，女孩子傻傻地在一边看，眼热热地看。二丫是个例外，估计是太冷的缘故，一见挤油渣的游戏，就不顾一切地向里挤，挤得热火朝天，摔倒了也不“哇哇”叫，爬起来再投入，很是戳眼。以致我在很久之后读《林海雪原》时，读到“万绿丛中一点红”，就想到挤油渣的二丫，心中暗暗发笑。 

一个冬天，我们要挤多少次油渣？记不清楚了。但是，被挤蹭得光滑了的向南土墙肯定知道。向南的墙挽留太阳，让太阳温暖一块地方来，这是一块乡村的福地。老人在向南的墙前晒太阳，老牛也会被拉来，孩子们自然凑热闹，轰轰烈烈地挤一场油渣。 

我小时身体弱，挤油渣时常被挤出，我不甘心，总是非常认真地从头再来，把身体挤得热热乎乎的。我一直以为，我的体温是和故乡连通在一起的，这该是和冬天的挤油渣有关，不是吗？东家二虎，西家大毛，还有二丫，我们的温度相互传递，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乡间的游戏是适用的，甚至和温暖的生存联系在了一起。 

挤油渣有真实的，实实在在的挤油，实实在在的炼渣。 

到了腊月天，年猪开始杀了，杀倒的年猪，身上的板油最受欢迎。农村有一句俗话：香油吃在嘴上，猪油吃在腿上。意思明白，香油落个香，而猪油吃了是长劲的。 

猪板油买回来了，得炼油。洗干净，切成块，放在大铁锅里，架上柴火，炼油就开始了。 

油香飘出，油锅沸腾，这是油炼油的过程。溢出的油用勺子取出，放进备好的罐子里，油越来越少，剩下的是油渣们在锅里相互挤着。油渣你挤我，我挤你，把剩余的油一点点挤出来。油太金贵，多挤一滴是一滴。 

猪油是好东西，油渣也是好东西。我小时嘴馋，似乎特别喜欢吃油渣。油渣香，一咬油一滋，非常过瘾。尤其是油渣用白糖拌过，香甜不腻，堪称美食中一绝。 

不过油渣想多吃是不可能的，一来油渣的量少，二来油渣在过年时是要派上用场的。比如油渣可剁碎了包鸡蛋饺，比如油渣可用来烧大白菜，用上了油渣，菜品的味就美多了。 

二丫吃油渣“烈”得很。一年她家炼油，油渣挤出了，二丫趁她母亲转身有事，伸手抓了两大把油渣塞口袋里，躲到一边当瓜子嗑，这独食吃得太凶猛，又加上喝了冷水，二丫的肚子出问题了，蹿稀拉肚子，差点就把小命“舞”丢了。“舞”是当地话，和搞、弄同意思，舞用得好，文气实足。 

好东西得细细吃，吃多了也会出事情。油渣当了回反面教材，倒让我记住了，记住的还有二丫，好吃油渣的二丫。 

许多年后我碰到二丫，陡地就想起“万绿丛中一点红”，二丫挤在“油渣”之间的事，此时二丫已是满头白发。还有就是二丫吃油渣差点“舞”丢了小命。我和二丫说这事，二丫回我，油渣吃不厌，现在隔三差五还吃油渣烧大白菜呢。 

我“嘿嘿”笑，把目光向四处望去，正是大冬天的日子，孩子们“嘻嘻哈哈”地闹着玩，有暖暖的太阳，有漂亮的南墙，可不见孩子们玩挤油渣的游戏。估计孩子们已不知玩挤油渣了，甚至炼猪油、真正挤油渣也不知，更别说吃油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