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早，窗外依然连绵冬雨。天空像一株古树，枝繁叶茂，细雨沙沙。突然，无边冷雨中，绽开几朵白色雪花，使人眼前一亮。今年第一场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降临。雪花越来越密集，簌簌落成一窗风景。
雨雪天气懒得出门，泡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坐在电脑前，却什么也写不出来，唯有对着窗户发呆，看雪认真地下。杯中茶热气氤氲袅袅，是祁门一位制茶老师傅送给我的槠树茶。老师傅身怀绝技，能在茶水中闻出不同花香的味道，知道茶园四周有什么树，因为树木开花，花香会浸淫在初生茶叶的脉络里。
皖南山区，茶叶是农户的主要收入之一，家家户户都有茶园，茶园四周遍布树木。茶园内，人们也会留下稀疏的树木对茶园进行适当的遮阴，以此激发茶树趋阳生长的动力。有不落叶的杉树和樟树，也有落叶的枫树和乌桕，还有经济的油料树种油茶和油桐，不一而足。春季上山采茶，除了沿途山野蓬勃的青甜草木之气，就是一树树花开的芬芳气息。木兰寂寞芳香，檫树暗香涌动，它们开花时，绝大多数树木还在沉沉冬眠，香气虽不如后来百花齐放，但气色纯净不杂，最好辨认。待到三四月份，山花烂漫，百花赶集似的争奇斗艳，唯有那些香味浓郁的花才吸引人。这时候，树根下的兰花草就迎来了它最光荣的时刻。兰花草奇香无比，尤以蕙兰为甚。蕙兰花开，方圆数十米香气馥郁，使人陶醉。近朱者赤，茶园四周有这些花香弥漫，茶水中蕴含花香的味道，自在情理之中。寒冷冬天，在茶中闻出春暖花香，心神直抵山野大自然，这是喝茶的理想境界。
城中难觅自然花香，这是许多赏花人的遗憾，包括邻居老彭的爱人。老彭不喜欢花花草草，但他爱人喜欢，吊兰、长寿花、仙人掌、倒挂金钟，楼顶几成一座花园。老彭爱人前几年因角膜和巩膜损伤致使晶体破裂，导致双目失明，怎么看都看不好。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爱人养花的嗜好却从未改变，每日小心翼翼在那些花草间摸索，用脸颊感受阳光的冷暖，用手心添加水分的多少。出于安全考虑，老彭偷偷抽走几盆花卉，他爱人立马就知道。今年夏秋雨水稀少，菊花花期整整延迟了一个月，老彭爱人摸不到菊花，说是老彭把它扔了，逼着他要。老彭灵机一动，去小商品市场买来一束精美的、惟妙惟肖的塑料菊花插在花盆里，谁知，她一摸一嗅，就清楚是假花。多年的养花经验，老彭爱人闻闻就知道阳台什么花开了。她说：“闻一朵花，要外部安静，内心也要安静，才能闻出它的语言，与之沟通。”老彭的小孙子未谙世事，对他奶奶说：“花再漂亮，你也看不见，不如把这些花都送人算了。”老奶奶教训孙子：“感受这个世界有多种方式，奶奶眼瞎，可比以前更加了解植物。你看，植物跟奶奶一样，也没有眼睛，可是它们懂得向阳，对这个世界的爱，比人类更真诚。”
花的香味来自花瓣中的油细胞和配糖体，花香沁人心脾，使人心情舒畅。据说，400年前，汤显祖因勤奋于文学剧本的创作，用脑过度，经常头痛，故请来名医“叶半仙”诊治。“叶半仙”笑着说：“汤大人不必服药，只需常到蔽舍百草园走走，不出半年即可自愈。”原来，“叶半仙”府上的百草园内，有上千种花卉，香飘四溢。汤显祖踱步期间，依靠在栏杆边，一会竟被花香熏醉睡着了。醒来时，他顿感精神松弛，全身舒适，头脑清新。此后，汤显祖一有空就去百草园散步，不久，他头痛的毛病果然不治而愈。《红楼梦》中，雪后宝玉去芦雪庵，“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到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冬日寒香之花不多，腊梅是其一。如今梅花多在公园和私宅的房前院后，且人工种养加工的痕迹过于明显，有失自然纯真之风韵。江南山区丘陵之地，上规模有气势的雪中花，当首推油茶花。走入空疏山林，倘若闻到淡淡的延绵花蜜香气，必是油茶花的味道。油茶树是山茶科常绿小乔木，开大型白花，花期延续整个冬季，是冬季养蜂人主要的花蜜来源。山里的孩子，善于模仿，折一枝芒萁茎当吸管，伸入油茶花蕊，吸食花蜜，不亦乐乎。油茶花的香气，懂茶之人也是能在茶水中闻到的。
花香终归还是来自人心。赏雪，品茗，遥望老家茶园，油茶花又被白雪覆盖，想必那雪也是清香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