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十年前写过她。那时,她刚北漂回来。
那个晚上,天气有点潮湿,我们俩在长江路上走啊走,聊了一路。回家后,我据此写了一篇印象记出来,登在报上。那文章她喜欢,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挂在她主页上。
那个时候,我们甚至还算不上是朋友。
我那天晚上刚好有个饭局,便叫上许名医。结果,许名医说,他正在取一幅修补的画作,会顺便带一位女画家过来。那画家,便是石兰。
没想到石兰的到来引发了所有人的欢迎,许名医反被冷落一边。后来才知道,石兰有种本领,她在任何场合一出现,就会立刻捕捉到场内的空气流,并引导到她这个方向来。这种能力不是任何人都具备的。换用一种通俗的说法,她是那种天生具有话语能力的人,很容易占据话语权,并具备制造话题的能力。
再年轻点,她应该是网红画家。
如今的石兰当然已大名鼎鼎。但画家石兰和作家石楠,在安徽的文化圈里也还是经常被人搞混。因为这两者发音十分接近,像我这种咬字不清的人,说的又是浙普,想把名字说清楚,往往得附带作一个说明,是画画的石兰,而不是写潘玉良的作家石楠。这俩人后来不光见了面还成了好朋友(我居中介绍),而作家石楠现在也成了画家石楠了,当然这是后话。
现在想来,石兰的出现,对我的影响还是颇有些深远的。
倒不是说她是我的心灵导师,我似乎也不太需要心灵导师的抚慰,自己反倒做过别人的心灵导师,就是现在,也时常替别人充当一过性的情感垃圾处理器。石兰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哥们。我记得胡迟曾说过,她和我“是哥们那种朋友”。女朋友中,能混到“哥们”这一级别的,还真是她们俩。如今一位到了退休年龄还在做大学设计学院的院长,而另一位七零后的,没到退休年龄却喜欢和各类“文物”混在一起,成了本省最著名的非遗研究专家。没点“哥们”的大气,恐怕也做不到。
石兰
孔子有三友说,友直、友谅、友多闻。石兰在我的朋友中,就是“友多闻”那一种。她的见闻是我女朋友中最广博的,只要隔段时间不见她,偶或撞到一起,便会说上半天,就两个人,自在的,散漫的,轻松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可以聊得热火朝天,“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那一种。我们俩,一年中,经常会有那么几次极深入的聊天。
她原来不写文章,在我的催促下,有一段时间居然写出了不少好文章,然后在文学圈也混出了一点名气。虽然是文章新手,可她写得有模有样,而且写的东西别人还写不了。也就是说,她在素材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当然因为她是画家。可是,我后来接触到的画家也到了三位数的量级,那些画家中,也有几个会写的,可仍然没人写过石兰。
他们的文章也许“端庄”了一点。有的呢,还长着一副老夫子的面孔;也有的有才气却不写,或写得非要和古人一个样。至于画评家们,喜欢夸大其辞,明明一个小画家,非要吹成大师,那不光不可爱,还让人有点肉麻。不诚实嘛,我喜欢诚实的文字。石兰的文章至少是诚实的,真挚的,不端庄有点嬉皮,还自自然然。好文章不就这个样子嘛。
当然,写着写着石兰也有沮丧的时候。她把文章给八零后看,有人反馈说,这样的文章不讨他们喜欢呢。是文风还是什么?她征求我的意见。我实话实说,每一类文章都有他们特定的读者群,不要指望所有人喜欢你,但你的文章,我是喜欢看的,你就是写给我们这类读者看的。喜欢画画,喜欢看人写画画的文章,说出画家们的真感受,我就是这类读者。她的很多文章我都是第一读者,我看过后说好,她就很受鼓励,于是又继续写。
她是画花鸟的,她的画很美,可也没法让所有人都喜欢。所有的画种都有其特定的爱好者,像我这样既画过山水,也在学画花卉,还画过油画常练书法的人,玩票十年了,还在天天啃旧书,我的口味可能更驳杂,但审美是可以培养的,读者当然也可以培养。如今她有不少大画就挂在政府的会议室、贵宾室里,可见,喜欢的还是真喜欢。
石兰很聪明,悟性也很好。她初写文章时,我这个老编也就点拨那么几句话,她犹豫的时候,我会给她一点鼓励,于是乎文章越写越好。
安徽的很多老画家都是看着石兰长大的,她小时候就活在画家圈里。比如旅法画家杨光素教授,她从小学画时就认识;著名美学家郭因先生也是她小时候就认识的人物;而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则是她母亲家族中的某位祖先。有天,我们正在做刘铭传的玄孙刘学宣的一档节目,她在朋友圈里看了后马上私信我,说刘学宣还是她四舅;而我有天和老作家韦君琳先生散步,他以前也画画,做过安徽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无意中他说起石兰这个笔名还是他提议改成现用名的,这让我很吃惊;而在老画家龚艺岚送我的精装本画册里,有一张照片,说明文字为“2001年画友杨亚威之女石兰画展开幕式时,与1949年的文学老师、著名作家彭拜先生合影”。
那是石兰京漂后回合肥首次办的画展,而我那个时候也才认识石兰不久。但当时,已经有人看好她的画,并主动做了她的经纪人。那时候合肥的画家还没多少有经纪人的,而这位经纪人,是从深圳回来的,眼光自然不一般。我私下里问他,石兰画作到底如何?他说好。而那个时候石兰还没被体制内画家接受,处境并不好。合肥有画院想聘她,却在最后一个环节卡住了。没想到数年后,安庆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首先送来一纸聘书,聘她为美术教授,一聘五年。五年结束后,在家画画还没半年,马鞍山学院又送来聘书,这次是让她去做艺术设计学院的副院长。听闻这件事,我真心为她高兴。
石兰画作
石兰原先在合肥的工艺美术厂做美术设计。这个美术厂现在已不太有人提起,但当年也是虎虎生威的,有很多著名画家都是这个厂出来的,如清华美院的陈辉教授,上海理工大学的荣德芳教授等。我们不久前做一位船模艺术家的访谈,他当年进的就是这家工厂。他说他能考进去,当时别提多高兴了。当时考工艺厂不亚于考艺术高校,这家工厂当年是轻工部直接投资的,是合肥市的文化名片,著名的花园式工厂,凡有外宾,都会带到工艺美术厂去参观。而最先出国的,恰恰也是这个工厂的画家。不过后来倒闭潮一起来,工艺厂也就存活不下去了。石兰断臂求生存,主动离职去了北京。京漂七年,练就了一身“武艺”。
石兰的父亲杨亚威是画家,母亲金继宣是高级会计师。她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我无缘一见,可我多年前收到过她母亲写给我的一封信。老人家写什么,我忘掉了(好像是对某篇文章提出一点商榷吧)。有印象的是,那信是手写信,写得优雅动人。老派知识女性长期郁郁不得志,但知识和修养,却在信的字里行间体现无遗。只可惜,这封信我找不到了,不知塞在哪个角落里。石兰有个妹妹是写小说的,我也见过一面。在父母亲的最后岁月里,三姐妹中,石兰这个老大虽然不常在家,但并非是家中的甩手掌柜,该她承担的她一样都没少。
因为画画嘛,她得满世界跑,所以没办法整天呆在家中。我就知道这些年她跑了很多地方,这在她后来的文章中也都一一写到了。
……
我刚认识她时还是个画盲,对美术圈更是一无所知。而从央美回来的石兰,肢体语言和眼神都那么动人,着装也艺术,再加上她很健谈,还幽默,风趣,十分诙谐,所以不太有人不喜欢她。美术圈的一些秘闻,就是她透露给我们的。那时,我们都有种惊艳的感觉。她有了名气后也不在圈里要位置,所以,各届“圈主”们也都很敬重她,都处成了朋友。
私下里,石兰是很暖心的一个人,她很独立,也坚强,而且很有人气。现在她虽是安徽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但是个倒着长的人物,到五十岁开始变得好看,到六十岁时长得缤纷沉着,绚丽多彩。世界给了她阳光,而她也回报世界以温暖。
她画的是工笔重彩花卉。她的导师是中央美院的郭怡孮教授,一个提出理论、生活、技巧同步共进的学者型大画家。在花鸟画理论上,郭怡孮曾先后提出“大花鸟精神”“创立新程式”“你的野花是我的花园”等主张。不久前,我在电视上一连看了他几十堂课,然后搜索这位郭教授。郭家真是绘画巨子两代人。他父亲郭味蕖先生是上世纪最著名的花鸟画家之一,也是大大有名的美术史论家,大学者。他的书成为花鸟画教学领域里的经典教材,现在依然。郭家是山东潍坊的文化世家,各位祖先皆雅好书画收藏,以至郑板桥在潍县做县令时便常出没郭家,为的就是看画。这种家庭出来的郭怡孮做了石兰的绘画导师,对石兰的绘画影响自也是非同一般的。
石兰还有个厉害的儿子,这个儿子读小四时她就离开他去了北京。我就纳闷:这么狠心的妈何来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一路读上去还不花爹妈的钱。石兰说:“我从小把他给训练好了,不做完作业不能玩。”大概就是这种训练,在儿子极早期时她就完成了,所以她后来该干嘛干嘛去。儿子留学美国后,石兰也开始跑世界。这个儿子影响了她,而她也影响了儿子。
而我在和石兰做朋友十年后,也开始画画了。
石兰影响了我,而我,也算影响了她——这本书便是我影响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