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毕业那年冬天,寒风刺骨,冰冻三尺,天冷得出不了门。
老查也冻得死去活来。我和老查皆来自安徽农村,又机缘巧合成了同事,三言两语间,倍觉情投意合,旋即成了死党。只是公司宿舍的被子太过单薄,像层纸,每晚睡到夜半,突然就冻醒了,只好各自睁着眼睛,黑暗里蜷成一团,哆哆嗦嗦盼望天明。
囊中羞涩的窘迫,让我和老查摸遍了港下镇的每个旮旯角落,以期搜寻到最经济实惠的餐馆。约莫一周后,老查满面通红地向我宣布,经他地毯式摸排走访,最省钱的用餐之地已然锁定。
当天收工后,我和老查裹紧棉袄,兴冲冲直奔那传说中的餐馆。进屋才晓得,说是餐馆,其实是家停产的工厂食堂。一个大通间,靠墙一排灶台,灶火熊熊,外面胡乱摆了几张桌椅,油腻腻的。
老板猫腰进了里间,抱出个椭圆的小坛子,那坛口用黄泥封了,分外严实。老板抡把小木锤,边沿上一顿轻敲,封泥纷洒,继而鼓嘴一吹,碎灰散尽,又一鼓作气,三两下撕去包裹坛口的棕叶,于是那色如琥珀的黄酒,顷刻便呈现在我俩眼前了。老查目不转睛瞅着,吧嗒着嘴催道:“倒酒吧!”老板呵呵大笑:“莫急。”说着,自柜上取把锃亮的铝壶,弯腰抱起酒坛,咕噜咕噜灌满了,又往壶里扔把姜片,顺手将壶放在灶火上,这才回身,笑眯眯道:“冬天吃黄酒,得先温一温才好。”
我正惊疑,一股清香,已自灶间悄悄弥漫开来,那香气轻浅,幽雅,沁人心脾。我俩端起碗来,迫不及待抿了一口,瞬时,一股酸叽叽、甜丝丝的味道,立刻荡漾在唇齿间了,又喝了一大口,香气更浓,老查愈发高兴了,一边说笑,一边端碗,不停劝我喝酒。
那天晚上,我俩将一壶黄酒喝得点滴不剩,方尽兴而归。回到宿舍,刚钻进被窝,一股汹涌的热浪便层层包裹了浑身,不觉就睡着了,眨眼天也亮了。此后,每天下班去食堂喝碗黄酒,便成了我和老查雷打不动的必修课。
青春无痕,年华逝水。不久,公司迎来了位新同事赵哥,赵哥是陕北人,膘肥体壮,性格爽朗,不久我们就混在了一起。
实习期才结束,公司安排我出差东北,临行头晚,赵哥和老查在食堂为我饯行,老板照例给赵哥推荐本土的黄酒,赵哥斜着眼瞅了瞅那粗陋的酒坛,眉头深锁,半天不语,耐不住老板一再撺掇,才勉强啜了一小口,抬头时,已然眉开眼笑了,继而端碗对我说道:“兄弟远赴关外,这碗酒,哥祝你旗开得胜。”说完一饮而尽。
我尚未说话呢,赵哥咂咂嘴巴,扭头高喊老板:“再来一碗。”
老板抱了个坛子和几只碗过来,劝道:“黄酒驱寒,吃一碗就不冷了,可莫多吃呀!”赵哥撇撇嘴:“俺们陕北,胡汉交融,粗犷豪放,喝的都是烈性白酒,这玩意儿也能叫酒?”说着,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将那五六只大海碗,皆倒得满盈盈的。
赵哥昂首挺胸,又一阵呵呵大笑,武松似的,一碗一碗,“咣咣咣”只顾畅饮,我和老查皆看得呆了。喝到第五碗时,赵哥忽说:“真是怪事,怎么有点头晕呐?”我劝赵哥吃菜,他大笑道:“两位兄弟,别,别说,这酒还真有点儿意思,嗬嗬!”说完,撑着桌子,站起身说:“俺去方便一下。”谁知才迈两步,人已东倒西歪了。我和老查赶紧冲上前去,左右扶住,赵哥龇牙咧嘴,大喝一声,甩开我俩,逞强道:“俺没事儿。”
赵哥摸索着回到桌边,眼就蒙眬了,头也耷拉了,我和老查见事不谐,准备将他扶回宿舍,可他牯牛般的身子,竟似钉在了凳上,哪搬得动分毫?赵哥嘴里仍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嘿嘿,这酒,可真有意思……”一边笑,一边又端起第六碗酒来。
陕北的壮汉,酒劲上来了,势如野马,谁拦得住?赵哥歪歪斜斜站起身,努力晃了晃壮硕的脑袋,才喝半碗,只听“咣当”一声,早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那只海碗,也摔得粉碎,剩下的半碗黄洒,忽喇喇洒泼在地,绽成了一丛杂乱的黄菊。我和老查使尽全身力气,也休想背起烂醉如泥的赵哥,万般无奈,只好将他和衣拖到了食堂老板的床上。
次日清晨,雾霭朦胧,我在赵哥声震屋瓦的鼾声里挤上了北去的列车……
世事变迁,白云苍狗,多年后,老查和赵哥各自湮灭在了茫茫人海,我也离开公司远去了东北打天下。创业以来,我参加过多场宴会,品尝过各色美酒,酒酣之际,港下镇的往事,便如儿时看过的露天电影,一一泛上心头,这才晓得,其实内心深处,仍在惦记着曾温暖了我一个寒冬的那碗黄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