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张怡微的作品。此前对这类世情青春小说作家,我是怀有很强的不屑的,一半来自于对文学传统的沧桑叙事的迷恋,一半来自于自己人过中年后与80、90后日益深重的代际差。
然而在读了这本《家族试验》后,我的感受发生了极其巨大的变化。书中扑面而来的民国上海风情的折现,以及类似张爱玲沧桑生活化叙事的笔触的无限放大,一下子让我怀疑:这真的是一个青年女作家的作品吗?
我们知道,在中国文学主流叙事里,一贯强调富有真善美和高大上的正能量元素,在特定历史阶段,甚至极度推崇英雄小说和历史小说等宏大题材。作家能不能写出史诗级的作品,往往成为衡量其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地位的重要标志。然而,只要我们耐心回溯中国文学发展史,不难发现,中国最早的文学其实是从劳动和生活的琐屑中来的。《诗经》里有大量这类经典作品,或叙相思,或发牢骚,或泄怒火,或诉衷肠。总之,很多都是芝麻碎的抒情和叙事;而到民国,则以张爱玲、张恨水、废名等为代表,将这类细碎的生活化叙事推向了一个巅峰。可以说,相比于宏大叙事,这种细碎叙事一直存在,只不过绝大部分时间,其在文学神殿里一直屈居“非主流”地位。
张怡微出道以来,尤其是以《细民盛宴》为标志,再次高举起这面细碎化叙事的旗帜,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地将其推向了另一个极致。下面我从三个维度来举证:
一是因为挑剔,所以渴望极致。
在序言里,作者说这本书是她“观看世界、观看生活的起点”,来自种种的“不满足”,“对爱不满足,对知识不满足”。创作这些故事的初衷,是因为“年轻的眼睛看到了许多残缺、不完满”。是的,正是因为这种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或许也是海派文化中深度传承来的严重的挑剔感,使得作者赋予了她笔下的一个个人物以格外细碎的眼神、格外过敏的知觉和格外逼仄的心思。
《家族试验》里的心萍是这样的。她所感知到的是“嗡嗡的市声、人声、钟声、大轮盘轧过水门汀的蛮力声,像来回摩挲浅滩的浪,翻腾着冰冷的呼吸”,“身上尽漫着迫人的凛冽”,“像骤然见到枯枝败叶中静静穿插着一枝哀艳的腊梅,假得那么动人,又冻得那么真切”,“心里骤然增添了干枯的裂痕,回忆如入夜的惊涛骇浪,又如晨曦后伪装的安宁”以及“知道了自己沉重命运背后的纹理,年轻时候看不懂眉眉角角,现在像蛤蜊煮开的瞬间展露出最脆弱鲜甜的真心。”——这些睹物思人、睹人思理的心理活动和默念式的自语,与主人公极度敏感的性格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了一起。
《我真的不想来》里的罗清清是这样的。她所看到的是“簸箕里的黑色尘屑”,母亲“用力抠着桌缝里的锡箔屑”以及“猥琐的烛火”“肮脏的蜡油”,“从银色渐渐变红,又从红色缓缓变黑”,“垂丧、蜷缩”,“萎靡、颓唐”以及“从燃着至灰烬”的火中燃烧的纸元宝,还有“正安静地躺在火盆里已经发黑”的烧焦的打火机——这些生活中极其不易被发现的细碎,却被作者信手拈来,俯拾皆是。
《春丽的夏》里的春丽所思的无非是“女人的年龄似乎是一道奇妙的槛,一辈子为了要年轻、要好看做尽了稀奇古怪的事”,“狠狠心对自己好一点的青春记忆”,“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尴尬都是可以被睡掉的”,“人都是很贱的,听起来越美好的事,越吸引人吃苦,越吸引人受罪。”——诸如此类的“简化成精的思维方式”,在这本书中几乎是水乳交融地糅进了穿插无数次回忆的细细的螺旋式的叙事中。
二是因为孤寂,所以在意生死。
作者说自己“是单亲家庭长大的”,是“独生子女”,承担着普通女儿的“戒律”以及没有恶意的不被重视。“我的孤独、我的无意识并不特别,如果没有文学,许多经验转瞬即逝。”这里其实透露出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作者将自身的性格和际遇有意识地融入到了笔下的人物中。
为此,我们看到《家族试验》中的心萍,在她看来,“姆妈虽然死得早,却也不亏人间什么甜美的情意。”“走得急,也并不代表痛苦就多。”“在那些纷繁的小快乐里,似乎又隐藏着巨大的不安——那来自死亡,或者与死亡有关的一切。”作者甚至通过芬芳姆妈的口说:“拖累侬那么久,我活得太久了,真是不好意思……”“晃出来的钞票,花在了死掉的弟弟身上,打了一个巨大的水漂。”“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也不是所有人断气都断得很周全。”——对生死的畏惧来自于对人世的不甘,这是作者笔下人物极度相似性的一个同律。
而《我真的不想来》里的罗清清,在她看来“即使如今默不作声,仍然维系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力量,弥散在这屋子的空气中”,“那个簸箕里装的果真是蠕动的生命,不禁悚然”以及“外公走了,外婆便一日比一日凄凉”,即便是一只烧焦的打火机,在她看来也不过是“殒身竟还换不来一场毁灭”,“人世间本没有什么好的,还不如死了尊贵”——诸如此类的对于生死的深度思考透着绝世的苍凉,却也暗含了无限的生活的智慧。
在《春丽的夏》里,对春丽来说,“人要活得开心,关键是要忘性大、要睡得足,好好维持自己的命。”“人生中最大的一杯苦酒,不是男人给的,而是母亲的撒手。”即便是退休,也“更像是一种平心静气等待死亡的代名词”,“人这一辈子活着特别没意思,死了也没意思。”就像心萍说的,“一个人要死得体面、死得没人说闲话,是很昂贵的。”
三是因为薄情,所以极度冷硬。
女性小说,要么柔若无骨,要么冷硬如铁。张怡微的这本书,不仅冷硬,而且冷硬中藏着一丝丝温柔,温柔中又蕴含着大块大块的冷硬,这几乎成了张怡微小说的标志性风格了。因为缺乏温情,所以外表冷硬;因为渴望温情,所以内心又常常暴露出柔软的一面。
《家族试验》里的心萍既看破芬芳姆妈的“恶”,又在心里被迫原谅了她;《我真的不想来》里的罗清清,即便如何觉得屈辱,还是选择了那一跪,即便如何觉得尴尬,可还是接受了父亲的那十块所谓零钱;《春丽的夏》里的春丽,在心中暗恨凤萍的同时却也在凤萍死后觉得怅然若失。这就是人性的复杂性,也是文学对人性的多侧面挖掘。看张怡微的小说,最大的感受是通篇几乎都在竭尽全力地往外涌着张爱玲的气息。虽然作者并不太愿意去承认这一点,而是一再解释受另一位上海女作家王安忆的影响更深,但是在我看来,张爱玲对张怡微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作者在《家族试验》里其实不经意间也暗示了这一点,在该书第6页倒数第二行里,作者写道:“心萍心里通通透透,却没有练就什么大本事,就连坚持到底在背后刻薄人都不长久,只能做中医院里的张爱玲。”
如果说《细民盛宴》开了张怡微细碎叙事的先河,那么这本《家族试验》则进一步推升了作者发扬细部美学在世情小说上的极致化体验。
当然这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细部美学的极致化,如果缺少了读者恒久的耐心和持续的参与感,那么这类作品在享受读者初次和二次陌生感的惊羡的同时,其实也在步入另一种同质化的惊险之中。正如莫言在2004年给《长篇小说选刊》创刊的贺词里说的:“长度、密度和难度,是长篇小说的标志,也是这伟大文体的尊严。”
好在,张怡微对这一点是足够警醒的,因此,在书名上她就直言不讳地一再强调,这次依然是“试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