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父亲踏着石阶上的朝阳，在百鸟齐鸣中挑一担笋子下山卖。回来时，扁担上挂一个摇摇晃晃的小篾篓，篓里四只小黄鸭，是山下亲戚送的，在他肩膀上呢喃。我说：“爸，咱村没河，怎么养鸭子？”父亲挠挠头，端来一个装满水的脚盆，让四只小鸭子在里面玩耍。婷婷捞出一只黄澄澄的鸭子捧在手心，被父亲放回脚盆：“掐伤它就不长了。”

谷雨时节，门前长满紫云英的梯田开始灌水，水牛将紫云英花揉进泥里，水田犁得像镜子一样平整，水光倒映着村庄与青山、蓝天和白云。水田像个集市，许多青蛙放开嗓子在吆喝。燕子忙碌着搬运湿泥筑巢。稻种抽出嫩芽，从淡淡的一抹绿开始，一天天茁壮成长；绿意越来越浓，秧苗可以拔出莳田时，四只小鸭子长出了小小的翅膀。父亲将小鸭们放养在自家田里，它们绕着秧苗欢快地追逐小蝌蚪，不亦乐乎。

五月的某一天，我在田里耘草，忽然听见婷婷大声喊叫。我抬头一看，只见两只老鹰在天上盘旋，一只自天而降，轻轻掠过水田叼走一只小鸭。婷婷吓得跌跌撞撞从田埂往我怀里扑。四只鸭子被老鹰抓走了三只，剩下一只吓蒙了，躲在空疏的秧苗下瑟瑟发抖。为安全起见，我将失去同伴的那只鸭子关在后院柴棚，让它和几只鸡在一起生活。鸡们并不喜欢鸭，尤其是那只公鸡，更不喜欢，啄得鸭子抬不起头来。鸭忠厚老实，天生不会打架，自然不是公鸡对手，只能任其宰割。柴棚里还有一只慵懒的花猫，整天睡在高高的柴垛上晒太阳，偶尔居高临下乜斜一眼形单影只的鸭子，一脸的不屑。鸭子唯一的朋友是我女儿婷婷。婷婷放学回家，书包还在背上就去把鸭子抱起来，脸贴脸跟它说话，还给它取了个名字，也叫“唐老鸭”。唐老鸭只要听见婷婷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嘎嘎地大声打招呼，提示自己的位置。

稻谷开花抽穗的盛夏，唐老鸭慢慢长大。它钻进弥漫着芳香的绿油油的稻田，人和老鹰都难以发现它的影子。只要婷婷在家，唐老鸭始终与她形影不离。婷婷做作业，它就安静地蹲在她脚下；作业做好了，婷婷跑到田埂去抓蝴蝶、网蜻蜓，它也拍着翅膀跟她在田埂里奔跑，边跑边叫，憨厚滑稽。有时候，婷婷坐在门前不远的树桩上发呆，唐老鸭就蹲在树桩上陪着她。一人一鸭，景深是连绵的群山，夕阳下两个背影组成一幅画，女儿悬空摇晃的双脚和天边流动的彩云才让人明白这不是虚幻的场景。

立秋过后天气微凉，人们堵住水圳里的山泉水，门前的稻田变得干燥和硬结。秋收过后，水田恢复一丘丘无遮拦的空旷，村口和机耕路边的枫树与乌桕树姹紫嫣红。田埂上矗立着一个个巨人般高大的稻草垛，那是水牛过冬的干粮。此时，成群结队的麻雀在草垛里刨着没脱干净的谷粒。没有水的滋润，唐老鸭浑身沾满黄泥巴，无精打采。下雨，唐老鸭才会嘎嘎嘎欢快地叫，好像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它伸长脖子，扑打翅膀，兴奋地在雨中舞蹈，就像在水里游动。雨停了，它像换了一只鸭子似的，身上干净多了。

“看好你家的鸭，跑水井里去了。”一早，住水井边的老五叔提瓠瓜似地提着唐老鸭，将它往我家一丢，怒气冲冲地说：“一井的鸭毛。”唐老鸭是怎么跑到水井里去的呢？我纳闷起来。去水井要上好多层石阶，唐老鸭应该做不到。第二天清早，依稀听见唐老鸭脚掌拍过柴棚的声音，我赶紧披上一件衣服起床跟着它。晨曦中，唐老鸭一摇一摆，静悄悄，鬼鬼祟祟，顺着青石板巷弄往水井方向走去。它上石阶很艰难，飞不起来又跳不上去，胸脯一次次撞在石阶上。但它执意要往上去，就选择石阶最低处往上爬。山上没有河，水井久旱不枯，大雨不浑，是全村唯一的水源，一年四季清水涟涟，大家如同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着这口古井，岂能容忍鸭子洗澡。我一脚伸到它面前，拦住它的去路，逼着它乖乖回家。

冬日，我们都还没起床，唐老鸭就开始在柴棚里大声吵闹，说它饿了，还说要到门口来晒太阳。住在山上的好处就是太阳升得早落得晚，山坳里投射来的暖阳，涨潮般先光临村庄最高处丽兰家的那栋老房子，然后一寸寸滑下来。因此，住下屋的克昌叔经常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来我家门口吃饭，因为我家的阳光比他家要早到十来分钟；傍晚，阳光又像落潮，从山下退上山。克昌叔家的阳光收尾了，我家依然金光漫漫，连白墙都是热的。黄昏，炊烟萦绕半山，晚霞绚烂西天，我和克昌叔在落日余晖里喝茶吃饭，山下暮色苍茫。唐老鸭斜着脑袋，用一只眼睛盯着克昌叔碗里掉出来的饭粒，它的另一只琥珀色的眼睛被金色夕阳笼罩，看不清婷婷走来。婷婷一把将它抱回柴棚去，逼着它早睡。

村里通了路，路很陡，坐在拖拉机上就像坐过山车。一天，开拖拉机的老刘对我说，半路上看见你家唐老鸭了。回家一看，唐老鸭果然不在家。我骑上电瓶车，一路俯冲下山，在一个拐弯的山坳找到唐老鸭。它身上湿淋淋的，看起来挺精神。原来，它是独自步行七里路，去山下小河里洗澡。婷婷对唐老鸭好，一有空就用清水帮它洗澡。虽然没有大河，不过通自来水后，唐老鸭在水龙头的喷淋里，还是非常惬意和幸福。唐老鸭喜欢水，那是它的天性。山上的家有诸多不便，但我喜欢山上的家，喜欢山上的自然万物，这也是我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