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婆婆家住在明光市柳巷镇的小街村,浮山堰遗址就在村后。
去浮山堰那天正是小寒之日,快到正午了,小街村还笼罩在雾蒙蒙的水气中,太阳懒洋洋地躲在浓浓的云层后面不出来,偶尔有鳞片一样的阳光挤出云层,冷不丁折射在车玻璃上惊鸿般一闪而过。远处有一辆重型卡车开来,它轰隆隆打破了这里的一片宁静。按说这个时辰,本该是人声聒噪街市嘈杂的时候,可街上却鲜有人走动,偶尔能看到的也是上了年纪的三两位老人,在自家门前的菜地里弯腰劳作——真是安宁静谧的村庄。
前日刚刚下过一场透雨,通往浮山堰高坡的土路上正在进行土石方建设,一行人踩着汤汤水水的黄泥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坡上走。果然是登高才能望远,站在了高堰的坡顶上,一道极目无尽的泱泱大水尽收眼底。这就是在传说中曾经声名狼藉的淮河?我们都没有想到,上世纪一度因污染被广为诟病的淮河,经过几代人呕心沥血的治理,已经发生了彻底改变,变得如此清澈,波光粼粼地流淌在这个新时代的冬日里。
路边有一户人家的院门敞开着,屋前有篮球场那么大的地方种满了绿油油的青菜。我从浮山堰上下来的时候,只见头戴紫色绒帽身穿酱红色棉衣的女主人在厨房里忙碌,院中那位老汉——应该是男主人——发动了摩托车正欲出门。
师傅,借点水,洗洗鞋可以吗?我抬抬脚,用手指了指鞋上的那些泥巴。
他点点头,微笑着说:可以可以。将摩托车熄火,下车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女主人手里拿着一只铝质脸盆跟他一起出来,她招呼我进厨房:进来洗吧,我去给你拿块布。厨房门后放一口大缸,上方有水龙头,她端着盆哗啦啦地接水。这时门外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突突突地渐渐远去了。
让我自己来接水吧。她摇摇头说:城里来的人不习惯我们乡里生活。趁她放下盆去拿洗鞋布的时候,我端了盆到院子里洗鞋。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样东西:一块花布,一个小方凳。很快一盆清水就变得浑浊不堪,花布也成了黑灰色,不过我不打算再换一盆水了。老太太好像看出我的心思,她弯下腰指着我的鞋子说:鞋带要洗干净,要不然鞋子很难脱掉。她的手指关节粗大,这是一双栉风沐雨长期劳动的手。她的音容笑貌很慈祥,给人一种老母亲的感觉,十分温暖。
您贵姓?接着我又问道,这里是娘家还是婆家?
我姓舌,舌头的舌。大概担心我误听为“佘”,她特地伸舌示意。这是我婆家,姓夏,我娘家不远,有十来里路。
没想到百家姓中还有这个字,算是长了见识。我想一下,指着地上的一笼青菜说,舌婆婆一会儿是要去卖菜吗?
真是生活处处皆学问。原来不是青菜,是油菜苗,马上要移栽到大田里去。
油菜是很好吃的。只怪我多了一句嘴,舌婆婆立即就去地里拔油菜,要送给我带回去一些。我怎么都拦阻不住,她专拣叶面肥大茎秆强壮的油菜苗,一棵一棵地拔出来,整齐地码放在地边。
可我不过是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啊!我在感动中夹杂惶恐和汗颜。她却很开心,拿来剪刀和塑料袋,蹲在地上仔细剪去每一棵油菜的泥根,边对我说这个菜没有打农药也没有浇化肥,很环保的。
“环保”是工业文明中使用的词汇,我觉得舌婆婆大概读过几年书。
我不识字。舌婆婆害羞了,有点难为情,说不读书实在是太苦了。放下剪刀,她又呵呵地笑起来,我女儿读书多,到德国留学,外孙女已经六岁了,女儿一家都在德国的法兰克福生活。
我捧着满满一大袋油菜吃了一惊,没想到浮山堰不识字的舌婆婆,培育了一位把书读到了欧洲去的女儿,暗暗为她竖起大拇指。
回到合肥的当晚,我就迫不及待地炒制了一盘盛满爱意的鲜嫩油菜。我感到只有吃过舌婆婆用那么清清亮亮淮河水浇灌的油菜,自己才敢说到过浮山堰、走过小街村,领略过这里使人感慨不已的淳厚、善良民风。在我的心里,比浮山堰更令人浮想联翩的,是浮山堰的舌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