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陋室装修一新,在陆续回迁的物品中,我让成山的书籍一马当先,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们后期撤离。“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只不过我先行的是精神的而非物质的粮草而已。
看着成山的书籍争先恐后地跃上书架,我一如既往地按照以前的诗学、词学、红学、美学等楼层和单元,分门别类地调整分配它们的房间。这分别几个月的书籍,此时也算“落花时节又逢君”,我耳朵仿佛塞满了它们呼朋引伴的兴奋声。攀登上顶层的李白,在呼唤仍在一层徘徊吟诗的杜甫老弟。想到他俩同游中原,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后在山东兖州分手,杜甫就常常思念李白,梦中都是他的身影,殷殷期盼着喝酒唠诗的那一天。我赶紧把杜甫诗集插到李白的身边,也算实现了李白“重有金樽开”和杜甫“重与细论文”的心愿。只是在彼此的眼神中,杜甫可还是头戴竹笠、晌午吟诗的太瘦生;“头白好归来”的李白可还是放浪形骸,“飞扬跋扈为谁雄”的诗仙?可现实是,山东兖州一别,“挥手自兹去”的他俩就再未见面。好在人非但物是——书还是新的,在这次“流放”中毫发无损,完好如初。
让我哑然失笑的是,《红楼梦》竟然与四书五经挂单。要知道红楼少主贾宝玉看见这些经世的书籍就像看见浊泥做的男子一样可憎,以致史湘云说了几句仕途经济的劝言,就被他骂为混账话并要撵出房间。但宝二爷对《西厢记》就像看见清水做的女儿,怜香惜玉,爱不释手。看来我要把《红楼梦》和《西厢记》摆成近邻,让贾宝玉在花影月下,和跳西厢而来的张生一起,常态化地探讨这“情”有独钟的话题。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问题是,翻修的老房可以脱胎换骨,但书斋的主人却不能返老还童。老来多健忘,随着年龄与时俱进,记忆力首先成反比地与时俱减。青春黑发时,我心事拿云,自信爆棚地壮语,我的书,是买来看的;不是装饰品,买来摆的。如今到了“白头搔更短”的年纪,好多读过的书中内容反成模糊的记忆,甚至模糊成没留一点印记爪痕的白纸。相比梁启超在演讲时忘记下文,就用手指敲打几下秃头,下文就如复苏般源源流出(梁实秋《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我就是将秃头敲成脑震荡,也敲不醒沉睡的记忆。为免于羞愧年少的豪言,让书籍沦为装饰品,书架沦为展示柜,我认真按照孔圣人和苏大学士们开的药方,“温故而知新”“学而时习之”“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时时口服这“不亦说乎”的快乐读书丸。
“门尽冷霜能醒骨,窗临残照好读书。”虽然我朽骨能傲寒,但看书的视力却越来越没有斗志。真佩服年迈的辛弃疾,还有双“观书老眼明如镜”的好眼睛。好在我没有学“病眼逢书不敢开”的杨万里,视力下降就对书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而是学眼睛今非昔比的陆游,迎难而上,“尤课蝇头两万言”。一边苦读,一边用蝇头小楷眉批着心得体会。
古人说,坐拥书城,何异南面之王。望着这“人满为患”的书籍,一种担忧也在压迫内心:住宅楼可以筑向无限的天空,可排排书架再顶天立地,也无法顶破有限的屋顶和楼面,以后购买的书籍又将居于何处?你看陆游的书巢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余光中的书斋也常年在闹遍地横流的“书灾”……唉,这似乎是令每一个“坐拥书城”的藏书人皱眉的难题。“读书声里是吾家”,“南面之王”也不是好坐的。
“人家不必论贫富,惟有读书声最佳。”想远了,当书籍“众神归位”,摆放一新,我的心情也窗明几亮。在这种环境下,书也容易读得顺风顺水,所谓“书当快意读易尽”,并且快意地呵成这篇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