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叫半塔。
半塔,是皖东来安县的一个古镇,很有些规模,也很有些超预想的繁华。街巷长且纵横,人流多而喧闹。一家大型超市,正披红挂彩,隆重开业。半塔的街道,说不上那种刻意模式化的整治,但横看竖看,满是人情味与烟火气。这是一种带有地方历史文化积淀的场景与氛围,对半塔人,具有天然的认同与亲和;对我们这些懵懂的初来者,释放的是素面相对的坦诚与妙意。两位大妈,一位小媳妇,围坐在街边一棵行道树下,从大大的纸箱里,挑拣出一朵一朵小小的塑料花,插接到另一只手握着的塑料花茎上。仿佛有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两位大妈突然笑得前俯后仰。大妈,什么事这么开心?哈哈哈,大妈看我一眼,未及回答,又是一阵哈哈哈。你们就住在这镇上吗?没呢,大妈终于停住笑,我们是大刘郢村的,离这有二十里地呢。哦,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做插花啊,大妈朝身后的胡同那边努努嘴,是为扶贫车间做的,镇上的扶贫项目。那怎么不在车间做呢?这个由着我们,不限的呢,阴雨天,把材料领回家里做;平常可以在家里做,也可以到车间做。今个天晴,又没风,就搬到这里,边做边瞅街上热闹。说话间,大妈的花茎上又多上了几朵红灿灿的桃花。
一条胡同。窄窄的巷口,幽幽的进深,仿佛有些许古意,在巷口丝丝缕缕欲有还无地游荡。从窄口,踱进去,竟如桃花源般“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胡同里的烟火味是更加的浓厚,也让人更加感觉生活的真实与趣味。剃头匠,烧饼摊,缝纫店,中药铺,老茶馆,大澡堂……几位老人,胳肘支在黑黢黢的木桌上,桌上供着大壶茶。一位老人,掰捏一截麻花,塞进嘴里,从瘪瘪的左腮,嚼到瘪瘪的右腮,半天也没有打败坚强的麻花,手托捏着腮,一边继续咀嚼,一边含混着不中用喽,不中用喽。对面老人也手托捏着腮,一边把麻花从瘪瘪的左腮,嚼到瘪瘪的右腮,一边含混着不中用喽,不中用喽。忽然,门外一道光影倏地一闪,一个脑后留着细胎辫的男孩,已飞奔至木桌,太爷爷,太爷爷!老人还未来及调顺嘴里的麻花,腾出说话的嘴巴,小男子已抓起一根麻花,咯嘣一声,咬掉一半,麻花在小男孩嘴里,被揉捏得咕喳咕喳。又是光影倏地一闪,小男孩已蹿向门外去。别疯跑,别跌倒破了相。老人终于从腾出的嘴里含混出满是怜爱的叮咛,叮咛跌落在门口,那道光影早已不知去向了。
胡同的底部,有些像气球一样膨胀开来,一块沙土地上,两个老太太扶站在绿漆已有些斑落的健身器上,大步走路一样前后反复甩动着双腿。你看,又睡着了。没呢,人家在听京戏呢。两个老太太向对面瞄一眼,私语嘁嘁。对面,一张积满时光包浆的桌子,兀地横立在一个门洞外的廊檐,因虫蛀或腐蚀什么原因而短了一截的那根桌腿下,塞垫着一块厚厚的黑砖,还不够,黑砖上又加塞进一块老旧的瓦片。一块黄纸板,用墨汁画着一把大大的钥匙,钥匙的前半部分,伸进一个鲜红的心形图案,边上用墨汁写着“修钟表配钥匙用心服务老少无欺”。一位精瘦的黑衣老人,双手拢袖,仰靠在高背竹椅上,闭着眼,嘴微张。桌上一只巴掌大的橘红收音机,正放着京剧《秦香莲》,“这一脚踢得我昏迷不醒,秦香莲未开言珠泪涟涟……”一只不知年头的小闹钟,蹲踞在收音机旁,红色的秒针嘎嘎嘎嘎,为秦香莲打着节拍。麻白的钟脸下方,绘着一只芦花公鸡,应和着秦香莲的咿咿呀呀,一边啄着地上永远也不见啄完的几颗米粒。又换成包大人了,一声断喝,“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芦花公鸡听见换成了包大人,似乎片刻一愣,随即就又应和着包大人的啊啊呀呀,一边啄着地上永远也不见啄完的几颗米粒。老人依旧闭着眼,嘴微张,入定般声色不动……
半塔的名字,果然与一座古塔相关。半塔建于南北朝,建塔的砖坯,没有烧制成砖,只是日晒夜露,任其自然晾干。当地的土,晾晒干后,泛白色,建成塔,在阳光下远远看去,仿佛白玉砌成,老百姓顺口就把它叫做了白塔。白塔后来遭遇雷火,只剩下了一半。清道光年间,来了一位县官,叫刘延槐,听说当地有座古塔,就雅兴大发地去看,乡绅们七嘴八舌,纷说白塔之殊奇,当地方言,半与白不分。县官看这座塔只剩下一半,以为乡绅们说的白塔是半塔,回来后就诗词歌赋,风雅唱和,把半塔傲风铁骨、立地凛然的气节,大大描摹感叹了一番。久之,白塔就变成半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