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式现代化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有什么样的联系?这种联系在整个历史性的进程中具有怎样的意义?复旦大学吴晓明教授在东方讲坛“中国式现代化理论学习系列讲读会”上就此发表了演讲。
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有一个非常重要也是大家特别关注的提法,就是中国式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有什么样的联系?这种联系在整个历史性的进程中具有怎样的意义?今天的演讲,我就围绕上述问题和大家作一些交流。
现代化任务是普遍的,但其现实的展开却是具体的
先来谈一下中国式现代化。《共产党宣言》讲,由于资产阶级开辟出世界市场,就使整个世界联为一体。原先的历史是地域性的历史和民族性的历史,但是现代性的权力开辟出了世界历史。换句话说,原先地域性的历史和民族性的历史,都成为世界历史的一部分。自从现代性开辟出世界历史,现代化就成为各个民族普遍的历史性命运。任何一个民族只要不想被灭亡,就不能不被卷入到现代化的进程当中。所以,我们首先要认识到现代化对任何一个民族,包括中华民族来说,都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普遍性。
但是如何来理解这种普遍性?我这里特别强调的是自黑格尔和马克思以来对普遍性的理解,那就是必须根据特定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来具体化。如果我们去把握这种普遍性的时候,仅仅停留在抽象的普遍性上,并且把抽象的普遍性强加给任何对象,那就是一种时代错误了。黑格尔说过,没有抽象的真理,真理是具体的,真正的普遍性绝不是抽象的普遍性,而是能够深入到具体中,并且把握具体的普遍性。这是很高的思想理论要求。
在这里,我可以举两个例子。
1843年,马克思曾经谈到过关于德国走什么样的道路的问题。当时世界上先进的国家是英国和法国,特别是在社会革命方面,毫无疑问最先进的是法国。关于德国走什么样的道路,马克思的回答非常简洁明了:德国道路的可能性在于走法国道路的不可能性。这太让人惊讶了,因为我们原以为后发国家只能重复走发达国家的道路。当时很多德国人都主张应该走法国的道路,或者是英国的道路。但马克思认为,德国不可能走法国的道路,因为德国有非常独特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在他看来,德国必须进入到现代化的进程当中,但是德国道路只有根据它特定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来具体化,才具有真正的现实性。
在马克思晚年的时候,有一大批俄国的先进分子也向马克思请教俄国走什么道路。马克思在致《祖国纪事》编辑部以及致查苏利奇的信中给出明确论断,他指出,如果把起源于西欧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转变为“一般发展道路”的公式,并把这种“超历史的”公式先验地强加给任何一个民族,就只会得出完全无头脑的荒谬结论;而俄国农村公社是独一无二的,根本不可能采用英国的租佃方式来使它摆脱困境。
只有当我们通过特定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来把握具体的普遍性,才是真正的普遍性,而不是停留在抽象的普遍性上。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这种方法就是辩证法。辩证法是什么意思,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从抽象到具体。或者用我们大家很熟悉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
现代化的任务尽管看起来是普遍的,但是现代化任务的展开和实现却必然要根据特定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来具体化。对于中国来讲,根据中国特定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而来的具体化,就是“中国化”。“中国式现代化”的提出,不仅概括了我们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的一系列发展进程,而且高度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这一方面能够展开的广阔的创造空间。没有中国式现代化,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就不可能具有真正的现实性,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就会面临许多障碍和挫折。
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建立本质联系的是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
从实践上来讲,中国式现代化的展开过程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展开过程。以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为标志,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与马克思主义建立起本质的联系。也许有人会问,在先发的那些资本主义国家,他们进行现代化的时候,与马克思主义并没有什么关系。很多国家都需要现代化,但是和马克思主义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要与马克思主义建立起联系,而且是本质的联系?
简单来说,任何一个大规模的现代化进程,都需要一个特定的社会革命来为它奠基,但是这场社会革命采取何种形式,取决于特定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中国的社会革命历史地采取了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的定向,正是这一点首先使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与马克思主义建立起本质的联系。需要指出的是,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建立本质联系的是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当然引进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这是非常重要的贡献,但是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建立起本质联系的不是抽象的马克思主义,不是停留在书本上的马克思主义,而是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大家都知道,在中国革命的早期,有一部分马克思主义者被叫成教条式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大多从俄国留学回来,对马恩的经典倒背如流,对俄国的经验佩服到五体投地。我们不要以为这些人是不学无术的,他们很有学问,知识很渊博,我曾经开玩笑说,中国的海归留学生,第一位是玄奘,第二位就是“28个布尔什维克”。
应该承认,这批教条式的马克思主义者,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是作出过贡献的。但是如果把马克思主义的学说、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仅仅停留在那种抽象的方面,与中国的历史进程、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只有偶然的联系,没有建立起本质的联系,那是要付出代价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无论是社会革命还是建设,具有本质联系的不是抽象的马克思主义,而是与特定的社会环境和历史条件相联系的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
很遗憾,在今天的哲学社会科学领域,依然存在这样的教条主义,只不过今天的教条大多数来自西方。黑格尔说世界历史中有一种个人叫“世界历史个人”,这种个人几乎就站在历史发展的顶峰。在黑格尔眼中,拿破仑就是世界历史个人,他甚至把拿破仑称为“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但是即便如此,黑格尔也曾批评拿破仑,因为拿破仑想要把法国的自由制度强加给西班牙,结果失败了。我跟我的学生说,对于这件事可以想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法国和西班牙有多大的差别?这个差别很小,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几乎没有差别,它们都属于欧洲,都属于广义的基督教世界。我们再想一个问题,拿破仑是多么了不起的天才,但是就是这么了不起的天才,他都无法把法国的自由制度强加给西班牙人。所以,如果有人竟想把美国的自由制度强加给中国人,那么,这难道是可能的吗?
马克思主义作为原则或者是原理,具有普遍性。但作为普遍的东西,同样必须具体化。所以,与中国的历史性实践、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建立起本质联系的,不是抽象的马克思主义,而是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或者换句话说,只要这个马克思主义还停留在抽象的普遍性上,不根据特定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来具体化,那这种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具体的历史进程就没有本质的联系。因此,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时代化,必须根据不同的历史情景、根据特定的社会条件来具体化,从而完成它的历史任务。
中国式现代化具有世界历史意义,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
前面我说过,中国式现代化的展开过程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展开过程,也就是说,中国式现代化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是同一个进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既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展开,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展开。而这个历史进程正在开启人类文明的新形态。
现代化要根据特定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来具体化,换句话说,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都面临普遍的现代化的任务,但是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域的现代化展开方式非常不同。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讲,我们要把握中国式现代化,不仅要认识到它和特定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有关,而且要了解它正在开启人类文明的新形态。这对于今天理解中国式现代化是特别重要的。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这是新的历史方位。在这个新的历史方位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或者我们也可以说中国式现代化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达到了一个特定的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中国式现代化展现出了它的三重意义: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性意义,对于世界社会主义的历史性意义,对于人类整体发展的历史性意义。在更高层面上,可以把这三重意义概括为世界历史意义。什么是世界历史意义?就是一个特定的世界历史民族在特定的历史转折点上承担起特定的历史任务,由于这样的历史任务具有更高的普遍性,所以它具有世界历史意义。这种世界历史意义之所以产生出来,是因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在完成现代化任务的同时正在开启人类文明的新形态,这不仅对于中华民族具有重大的意义,而且对于世界社会主义和人类整体的发展和进步具有深刻的意义。
党的二十大报告中讲到了中国式现代化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这不是随便说说的,更不是一个修饰性的说法,它所阐述的是实际正在发生的事情。中国式现代化在其展开过程中,在新的历史方位上正在表现出它的世界历史意义,即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如果中国式现代化仅仅是世界上各种现代化中的一种,最终不过成为像德国、法国这样子的现代国家,它就不会具有世界历史意义,而只是作为一个特例、作为某一个表征,从属于资本主义的文明,不可能具有更高的世界历史意义。
什么叫人类文明新形态?第一,它必须完成现代化任务,必须占有现代文明的成果。按照马克思的理论,如果不是这样子的话,那就只会有贫穷的普遍化,所以任何一种新的文明,必须占有前一阶段的文明成果。马克思在讨论俄国道路的时候曾说,俄国根据特定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有可能走这一条道路,也有可能走那一条道路,但是无论走哪一条道路,都必须充分占有现代文明成果。第二,人类文明新形态不仅占有现代文明的成果,而且要在占有现代文明成果的过程中,扬弃现代性本身。如果它不能超越或者是扬弃现代性,那就不是新的文明,也不可能具有世界历史意义。概括起来说,新的文明形态,一方面要充分占有现代文明的成果,另外一方面要扬弃和超越现代性本身。
为什么说中国式现代化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具有五个特征,这五个特征都体现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特质。因为时间的关系,在这里我仅举一条。
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这意味着我们要通过完成现代化的任务使全体人民共同富裕。这个说法不仅要求占有现代文明的成果,而且要求超越现代性本身。资本作为最重要的现代性的根据,其自然和自发的趋势一定是贫富分化,而不是共同富裕。因此,只有超越资本,或者说超越资本的绝对权力,才有可能使这种现代化成为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
人类文明新形态是在中国式现代化展开过程中创造出来的。我们未来的目标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一方面是高度现代化、充分现代化的,另外一方面是以社会主义来定向,要求扬弃和超越现代性本身。所以,当下所进行的历史性实践,都要围绕上述两个方面来展开,国家建设是如此,新型大国关系是如此,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也是如此。
传统不是纯粹的过去,而是依然活在当下的过去
最后,我想强调一点,由于我们的现代化任务是在特定的社会条件、历史环境和文化传统中来执行的,所以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必然存在一个如何对待传统的问题。
原先,我们对传统的理解都太过狭隘和片面,仅仅把它作为一个纯粹消极的东西,是我们在现代化过程中必须将之抛弃或阻断的东西。但事实上,中华民族自近代以来的全部历史性实践,从未间断地把其文化传统揭示为一种实际起作用的、重大的现实力量。传统不是纯粹的过去,而是依然活在当下的过去。优秀传统文化是在我们的历史性行程中被开启、被复活并且被重建的。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展现出它所承担的新的文化使命。这一使命不是返回纯粹的过往,而是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而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性实践则为中国文化传统的接续提供了现实的前提。这一实践所要求的发展,不仅打开了传统本身所固有的锁闭形态,而且为这一传统的取舍和光大创造了条件并制定了基本方向。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结合”的结果是互相成就,造就了一个有机统一的新的文化生命体,让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现代的。
【思想者小传】
吴晓明,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哲学学院教授、博导,上海市哲学学会会长。研究领域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科学哲学和比较哲学。著有《思入时代的深处》《形而上学的没落》《马克思早期思想的逻辑发展》《科学与社会》《历史唯物主义的主体概念》等。(查建国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