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中仿佛还在昨天：三十年前，在满天星光下，我独自在高中校园的操场上一圈圈地奔跑着，在奔跑中默诵着海子的诗。

操场边，树影婆娑，围城外是大片的麦田，和麦田中沉睡的村庄；我闻到天地间弥漫着的草木蓬勃的清香，也似乎听到万物在沉睡中和缓有力的呼吸。

在那一刻，我突然看到眼前的一切，包括我的身体，都在缓缓融合到一起，幻化成梵高笔下那幅壮丽的星空图。我感到一种令人战栗的幸福……

我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读到海子的诗。或许是那本邮购的《海子骆一禾作品集》？

总之，在高中时代，我和当时的很多文学青年一样，致命地迷上了海子。那本作品集被我一遍遍地翻阅，最后几乎被翻烂了，其中很多诗作，我都能够出口成诵。

当时和诗友之间的交流，海子几乎是必谈的话题。他已经成为我们这一代年轻诗歌爱好者共同的偶像。

那个时候，我并不敢说自己读懂海子的诗，可是他的诗中却有一种东西强劲地吸引着我，让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现在想来，这真令人惊异。

海子纪念馆 图片来源：海子文化园

再后来，他的诗全集出版了，他的墓地重建了并成为年轻诗人的朝圣之地，他的诗作在报刊上被一遍遍谈论和研究，不止一本他的传记面世了，他的诗作甚至一度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像唐诗经典一样成为每一个上过中学的人都会背诵的诗篇……

二

海子逸出诗歌圈，形成海子热，无疑离不开误解和误解的加入，或许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海子，但换个角度看，这不也正体现了海子诗歌的强大生命力吗？

当然，任何文化热潮都不可能持久不息。海子热也不例外。

新世纪以来，海子和他的诗遭受到不少质疑。

比如，有人认为他的写作只是不够成熟的青春期写作，缺少“现代性”；有人指出海子的诗存在不少病句，逻辑不通；有人认为海子的成就被夸大了；还有人发表论文，论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宜入选中学语文课本……

就我自己来说，随着阅读面的扩大，海子也慢慢淡出视野。

但是，海子真的“过时”了吗？当我再次打开蒙尘的海子诗集，再次阅读那些熟悉的诗作，一种久违的战栗感再次流过我的心间。

我再次坚定自己的信念：海子的诗，固然不免于有人指出的“不成熟”，但这些无法遮掩它的光芒。

《海子诗选》 太白文艺出版社

三

海子诗作最显著的品质，是它表现出的对生命、对人类、对世界的爱。

这爱表达得那么深沉、那么真切，那么炽烈，总是能够震撼我们的心灵，激发起我们心中潜藏着的最美好的情感。

再读一读他写给世界和生命的颂歌吧：“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他还写麦地、村庄、河流、写母亲、少女和兄弟，怀着无比的眷恋和温柔。他随时被这个世界的美所感动着：“我无限地热爱着新的一日/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 今天的花楸树/使我健康 富足 拥有一生/……/从黎明到黄昏/阳光充足/胜过一切过去的诗/幸福找到我/幸福说：‘瞧 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幸福的一日 ——致秋天的花楸树》）。

海子诗中表达的对世界的爱，纯净、虔诚、热烈，满怀赤子之心。还有什么比真挚的爱和唤起爱的力量，具有更高的价值？

当然，不可否认，他的诗中有时不免惆怅、悲伤和痛苦。“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村庄》)；“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如何理解这些所谓“负面”的情感？看看我们的《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还有陶渊明、李白、杜甫、李煜、姜夔的诗词，有多少“负面”的情感啊，可是千百年来，它们打动了多少颗心灵，激发起多少美好的爱的情感！海子诗里的那些悲伤和痛苦，也应作如是观。

海子的写作为当代诗歌写作竖立起一个标杆。

今天的诗人，不管其喜不喜欢海子，都不能不承认：海子对诗歌的爱是真挚的。

他从不屑于世俗的名声、利益，而只“考虑伟大的诗歌”，为此，他忍受了贫穷和难耐的孤独，甚至牺牲了很多正常的生活乐趣。

海子生前照片

这种写作姿态或有其偏颇之处，但你不能不承认，这种写作态度是崇高的、令人敬佩的和动人的。

出于对人类至高无上的爱，他渴望通过诗歌建立起一个人类命运的共同体：“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五月的麦地》）。

为了这宏伟的诗歌抱负，他甘愿变成大地和生命的一付喉咙。

海子的诗歌和诗学在当代新诗史上具有独特的价值。

我们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具影响力的诗歌潮流，除了朦胧诗，就是第三代诗歌运动了。特别是后者，影响深远。

但我们可以看到，第三代诗歌更多秉承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精神，在总体风格上是智性的、祛魅的、怀疑的和反讽的（尽管有时候也会自称反理性），这不可避免地就走向对崇高和神圣的否定。

海子跟这种诗歌主流恰好是逆向而行的，他要建立的诗歌空间是崇高和神圣的。这样，他就在当时的诗坛上显得格格不入，为此生前受到不少攻讦和伤害。

今天看来，恰恰是海子这种孤绝的写作方向的选择，一定程度上维持了诗歌生态的平衡和健康。因为，否定了一切崇高和神圣，就不可避免地滑向了虚无主义，但诗歌的价值难道不是给人类心灵提供信念而是展示虚无？

海子的生命诗学也是独特的。他反对中国传统诗歌趣味化的一面，也反对现代主义精神的智性化的一面，他倾心于早期的一些“早夭的浪漫主义王子”，认为他们符合“大地的支配”，“这些人像是我们的血肉兄弟，甚至就是我的血”（《诗学：一份提纲》）。

对于1980年代的中国诗坛，浪漫主义早就被视为是“过时的”“失效的”遗产，没有诗人有兴趣关注，更遑论将其作为写作资源了。

但海子却独具慧眼地重拾浪漫主义，深刻把握其诗学价值。可能他感受到，浪漫主义才能更好地整合碎片化的“原始材料”，更直接地抵达他所看重的“元素”“实体”“中心”。

不过，海子所倾心的浪漫主义诗歌并非那种只热爱“生命中的自我”的诗歌，而是让“自我进入生命”的诗歌。

他说：“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诗人。”

六十年前的今天，海子来到人间。

走过一甲子，他仍照亮着那个三十年前在奔跑中默诵其诗句的少年身影。

今天，春暖花开：我们读海子，并非为了怀旧，也并非为了致那逝去的青春，而是从他那里重新汲取生命的激情和爱的力量。（安徽时评）